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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细雨如愁。

婉宁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梨树上挂满的水珠,每一滴都像是苍天为逝者垂落的泪。她手中攥着一叠粗糙的黄纸——那是她这几日偷偷裁了厢房里的账册,一张张折成的纸钱。

“你在想什么?”

陆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婉宁回头,看见她斜倚门框,一身素白常服,发间只簪一支乌木簪,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书卷气。

“今日清明…”婉宁犹豫片刻,还是摊开掌心露出那些纸钱,“我想祭奠些人。”

陆祁的目光落在那些粗糙的纸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府里有上好的香烛纸马,何必用账册?”

“那是代国的祭奠东西。”婉宁轻声道,“我的子民,当受燕国的礼。”

一阵沉默。婉宁以为会等来斥责,却见陆祁转身离去,片刻后捧着一个乌木匣子回来:“用这个吧。”

匣中是一叠泛着淡金色的桑皮纸,质地细腻如绸,边角印着细小的燕纹——这是正宗的燕国丧葬用纸。

“你怎会有…”婉宁惊讶抬头。

“雁门关战后,”陆祁将匣子放在她手中,“我命人按燕国习俗,为阵亡将士置办了这些。余下的…一直留着。”

婉宁指尖微颤,桑皮纸触感柔软如羽,却重若千钧。她忽然明白,眼前这个被燕人咒骂为“罗刹”的女将军,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尊重亡者。

“谢谢。”她轻声道谢。

陆祁摇头:“后院东南角有片空地,我已命人备好火盆。”

细雨初歇,暮色四合。婉宁来到后院时,果然看见一只青铜火盆静静置于梨树下,盆边还摆着一壶酒和两只瓷杯。陆祁已等在那里,手中捻着三柱线香。

“我想…一起。”陆祁说得有些生硬,似乎不习惯这样的请求。

婉宁点头,两人并肩跪在火盆前。她将桑皮纸一张张投入火中,火焰腾起,映照着两张同样肃穆的面容。

“敬大燕子民,”婉宁轻声道,“愿魂归故里,来世太平。”

“敬两国将士,”陆祁接着道,“黄泉路上,恩怨尽消。”

纸灰如黑蝶般盘旋上升,融入渐浓的夜色。婉宁取过酒壶,斟满两杯:“将军可会燕国的祭酒礼?”

陆祁接过一杯,以指蘸酒,弹向四方:“略知一二。”

两人依燕国古礼,三酹三祭。酒过三巡,婉宁双颊微红,眼中泛起水光:“小时候,父王带我去祭阵亡将士,说君王当记取每一滴血的代价。”她苦笑,“如今我才真正明白。”

陆祁静静听着,为她续上半杯酒:“公主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够。”婉宁摇头,一滴泪坠入火盆,发出轻微的“嗤”声,“若我真够强大,就不必让子民用性命去填君王的野心。”

陆祁突然伸手,轻轻拭去她颊边泪痕:“世上从无万全之事。你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她顿了顿,“在力所能及处,多护住一人是一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婉宁心中某处锁闭的门。她望着陆祁被火光映亮的侧脸,忽然很想倾诉那些压在心底的痛。

“你知道吗…”婉宁声音轻得像叹息,“离宫那日,有个小女孩追着我的马车跑了三里路,就为塞给我一个粗糙的平安符。”

她从怀中取出那个已经泛黄的布符,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公主平安”四字。

“她叫小桃,才七岁,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战死了。”婉宁指尖轻抚过那些歪斜的针脚,“我多想告诉她,该求平安的不是我,是他们…”

“她说…‘公主是大英雄,希望平安归来’,我多想告诉她,不…你们才是…”婉宁哽咽道。

陆祁凝视那个平安符,突然解下腰间一枚小巧的玉坠放在婉宁掌心:“这是我娘留下的。她说玉能挡灾,现在…它归你了。”

玉坠温润如水,雕刻着一尾栩栩如生的小鱼。婉宁怔住:“这太贵重…”

“比起公主为百姓承受的,不值一提。”陆祁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月光穿透云层,洒在两人身上。火盆中的余烬忽明忽暗,如同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愫。

“其实…”婉宁摩挲着玉坠,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嗯?”

“若有一日,两国真的又开战…”婉宁抬头直视陆祁的眼睛,“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说话吗?”

陆祁没有立即回答。她拾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火盆中未燃尽的纸钱,火星飞舞如萤。

“我不知道。”最终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无论立场如何,有些东西…不会变。”

“比如?”

“比如我敬重公主的勇气。”陆祁看向她,目光灼灼,“比如我珍视此刻的…知音难觅。”

婉宁心头一热,借着酒意倾身向前:“陆祁,若我们不是在这样的身份里相识…”

“会怎样?”陆祁声音微哑。

“或许…”婉宁的指尖轻轻碰上她的手背,“我会在某个春日,邀你去燕山看桃花。”

陆祁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处传来彼此急促的心跳。

“会有那一天的。”陆祁低声道,像是一个承诺。

夜风拂过,吹散最后一缕青烟。梨树摇曳,落英缤纷如雪。在这清明之夜的月光下,两个本该势同水火的女子,就这样肩并肩坐着,共享一份难得的安宁。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陆祁起身,向婉宁伸出手:“夜深露重,回去吧。”

婉宁将手放入她掌心,借力站起,却没有立即松开:“陆祁…”

“嗯?”

“谢谢你…陪我祭奠。”婉宁轻声道,“也谢谢你,懂我。”

陆祁凝视她片刻,突然抬手将她鬓边一缕散发别到耳后:“不必言谢。”

这个自然而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怔住了。月光下,婉宁看见陆祁耳尖泛红,而自己的脸颊也烫得厉害。

回房的路上,两人默契地放慢脚步。经过中庭时,一株晚开的垂丝海棠被风吹落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们肩头。

婉宁伸手为陆祁拂去肩上的花瓣,指尖在那道旧铠甲磨出的茧上停留了一瞬。她想,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此刻竟会因为一片花瓣而微微颤抖。

“晚安,陆将军。”到了厢房门口,婉宁轻声道。

陆祁点头,却在转身时被婉宁拉住衣袖。

“以后…”婉宁咬了咬唇,“没人的时候,我能叫你阿祁吗?就像…朋友那样。”

月光为陆祁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她眼中似有万千星辰闪烁:“好,婉婉。”

这个亲昵的称呼让婉宁心头一颤。她看着陆祁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座曾经如牢笼般的陆府,此刻竟有了几分家的温暖。

回到房中,婉宁将那枚小鱼玉坠贴身收好。窗外,月光如水,她想起陆祁说的“有些东西不会变”,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微笑。

或许,在这乱世之中,有些相遇本就是上天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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