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仓库里浑浊油腻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沉重压抑。
只有郑硕那双高级皮鞋踩在湿滑地面所发出的清脆的、有规律的“哒哒”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仓库门口的光亮处。
坐进劳斯莱斯舒适的后座，关上车门，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
车内只有冷气运行的微弱声音和真皮座椅散发的淡淡香气。
郑硕深深地靠进椅背，闭上双眼，用手指用力按压着鼻梁两侧的晴明穴，试图驱散一天的疲惫和精神上的紧绷感。
车窗外的香江，已经是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迷离，与刚才郑硕经历的阴暗、污浊、充满算计的工业丛林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郑先生……”张志强整理着一天下来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拍摄的照片，语气带着明显的凝重和一丝挫败感。
“……今天考察的这四处目标，情况……似乎都不太理想。要么隐患巨大，要么潜力有限，要么诚信存疑。”
郑硕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灯河，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城市的流光，却平静无波：
“不，张律师，恰恰相反，今天的考察极具价值……”他的声音沉稳而冷静。
“……它帮助我们高效地排除了几个看似诱人、实则布满陷阱的选项，大大节省了我们未来可能付出的巨大代价。”
他脑海中开始高速复盘，如同计算机最终输出报告：
1、永昌塑胶厂：地理位置偏僻，现有的工人队伍有一定基础价值。
但核心生产设备严重老化，近乎废铁，评估残值极低。
特别是那台老旧锅炉，更像是一个绑在身上的、随时可能引爆的“安全、环保和财务”方面的炸弹。
估值必须压到其可能债务线以下，而且后续改造的投入也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结论：仅作为极端低价下的次级备选。
2、兴发塑料制品厂：设备状况相对稍好。
但生产空间局促如同鸽笼，毫无扩展和升级的潜力。
老板本人心态浮躁，意图坐地起价，缺乏诚信合作的基础。
结论：发展潜力几近于零，只适合近乎残值价的短期过渡备份。
3、观塘服装厂：空间骨架和面积基础尚可。
但所在大厦电力、消防、通风这些基础设施千疮百孔，严重落后，改造投入巨大不说，还受制于旧楼宇结构限制，难以彻底解决。
另外，业主报价的租金并未充分考虑这些隐性成本。
结论：性价比极低，风险过高。
4、深水埗魏某：二手设备市场水浑且深，欺诈成风，信息极度不透明。
像魏某这样的经销商，极度缺乏诚信，以次充好是常态。
短期内找到可靠、足量的高质量二手衣车货源如同大海捞针，风险完全不可控。
结论：此路短期内基本不通，风险太高了。
“看来……”郑硕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清晰决断。
“……最初的方案需要调整了。自建新厂，直接向原厂订购全新设备，虽然前期资本投入巨大、建设周期更长。
但长远来看，这反而是规避这些巨大潜在风险、彻底掌控产品质量和生产流程、确保长期稳定产能的唯一可行之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果断，“回去后，立刻联系michael。
将他那边关于新界工业用地政策、申请流程，以及全新工业缝纫机进口渠道、关税政策的咨询，提升到最高优先级。
我们需要尽快启动备选方案。”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香江的夜色愈发深邃，霓虹也愈发绚丽。
然而，心中那个关于色彩斑斓的魔方蓝图，在经历了这一天现实的铁锈、油污、尘埃与人性算计的洗礼之后。
非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冲刷掉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后，变得更加清晰、坚定和务实。
机遇永远与挑战并存，而通往成功的道路，往往始于对陷阱清醒的认知、以及敢于拒绝的勇气。
黑色的劳斯莱斯银影，如同一条沉默的鲨鱼，平稳地驶入香港霓虹闪烁的夜色深处。
车轮碾过路面，载着他，也载着那个尚未落地、却已变得更加坚实的梦想，驶向下一个需要征服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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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73年12月27日，上午。
地点：元朗·永昌塑胶厂。
在度过一个“安详”的夜晚之后，郑硕再次站在这片空旷之地。
冬日的阳光稀薄而苍白，像被稀释了的蛋黄，勉强透过积满灰尘和蛛网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永昌塑胶厂空旷的主车间。
光线所及之处，无数尘埃微粒如同浮游生物般在空气中缓慢翻滚、沉浮，构成一道道光柱，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
反而像是舞台的聚光灯，无情地照亮了这片工业区的疲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陈腐的气味。
劣质塑料粒子在受热后挥发出的甜腻味、老旧机器渗漏的刺鼻机油味、角落里堆积的废料散发出的微酸味，以及无处不在、吸入肺叶会让人微微蹙眉的尘埃味。
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凝固在冰冷、滞重的空气里，诉说着岁月的磨损和经营的艰辛。
脚下是磨损严重、露出深色砂石骨料的水泥地，坑洼处还积着前几日雨水留下的深色水渍。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并不轻松，却目标明确、步步为营的谈判。
寂静的车间里，仿佛还回荡着方才言语交锋的余音。
永昌塑胶厂的老板梁永昌，那个头顶毛发稀疏、眼袋深重得如同揣着两个湿水口袋、一身西装皱巴巴似乎从未被熨斗眷顾过的中年男人。
此时额头上还沁着一层细密的油汗，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他用一块看起来并不太干净的手帕反复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眼神复杂地交织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即将摆脱噩梦的解脱，以及一丝被压到最低价后的不甘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