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三轮摩托车突突地驶进陇西县城,排气管的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车子在不算宽敞的街道上穿行,路面有些地方是坑洼的柏油,有些地方裸露着土石,车轮过处,会带起一些浮土,混着路边小摊飘来的烤馍和卤肉的烟火气,迎面扑在脸上。
路两边是些高矮不齐的平房,灰扑扑的墙面,间或有些两层的小楼。电线杆子歪歪扭扭地立着,扯着乱七八糟的电线。杂货铺、面馆、修车摊子挨挨挤挤,门脸大多不大,看着有些年头了。行人不多,节奏慢吞吞的,有几个老汉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眯着眼看我们这辆吵人的边三轮经过。
“就快到了,我家在老街那头,清静点。”老史在前头说着,熟练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他看起来三十出头,寸头,皮肤是常年在户外晒出的古铜色,身板结实,握着车把的手臂肌肉线条清晰,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耗子坐在摩托车上,双手死死抓着车斗边缘,指关节发白。自从上车后,他就没怎么说过话,脸绷得像块石头,只有眼珠子偶尔转动,扫视着这片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天地。
车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停了下来,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老史家是个典型的西北四合院,土墙高耸,门楼低矮。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倒还算宽敞。院子当间有口老井,井口磨得光滑。一棵老大老大的桃树杵在院角,枝叶不算茂盛,但虬枝盘曲,遮出一片阴凉。一个看起来挺利索的妇女正在灶房门口忙活,见我们进来,冲老史点了点头,又朝着我们俩笑了笑,回头继续切菜。这应该是老史的媳妇。
老史把我们让进靠东的一间厢房。房子低矮,土炕就占了半间屋,炕上铺着苇席。靠窗摆着一张掉漆的八仙桌,两把条凳。
“先歇歇脚,喝口水。”老史给桌上的粗瓷茶壶里抓了一大把茶叶,又拎起桌腿旁的暖瓶给壶里填满了水,说话间就给我们倒了两碗滚烫的茶水。
耗子接过碗,没喝,放在桌上,双手搓了把脸。他抬起头,看着老史,眼神沉重。
“史哥,”他开口,声音沙哑,“兄弟我这回……栽大了。”
老史没接话,眼神沉稳地看着耗子,等着下文。
“我哥水生,还有我婆娘秀秀,”耗子提到秀秀名字时,声音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被一伙狠人扣下了。那帮人……指名要一件东西。”
他顿了顿,腮帮子的肌肉绷紧了一下:“见不到,怕是……凶多吉少。”
老史眉头微皱,目光在我和耗子之间扫了个来回,这才缓缓开口:“东西,在咱这地界?”
我接过话头,身子往前倾了倾:“史大哥,不瞒你说,我们现在就像没头苍蝇。只知道对方要的东西,可能跟历史上咱这一带的汪家有关。但具体埋在哪儿,这茫茫黄土高原,跟大海捞针没区别。”
我拿出贴身藏着的《坤舆万川考》,小心地放在桌上:“我们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这本书,还有本地可能流传的一些老话、老记载,哪怕只是个大概方向也好。”
老史盯着那本泛黄的古书看了几秒,略一沉吟:“成。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县里档案馆,找我一个在那干活的老朋友。他管着那些旧档,兴许能翻出点啥。”
……
不久,天色刚刚擦黑,老史媳妇撩开门帘,探进头来招呼:“饭好了,都过来趁热吃。”
我们跟着老史进了北屋。方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每人面前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面条宽窄均匀,看着就筋道。中间摆着几样下饭菜——油汪汪的炒土豆丝,干煸得焦香扑鼻的辣椒,一碟清亮酸爽的浆水萝卜,还有一小盘切得厚实的卤肉,酱色浓郁,实实在在。
“嫂子,太麻烦你了,弄这么些菜。”我赶紧开口,心里过意不去。耗子也挤出一个笑,跟着说:“就是,史哥,嫂子,给你们添大麻烦了。”
老史媳妇用围裙擦着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麻烦啥呀,都是现成的家常菜,就怕你们吃不惯咱这穷地方的粗茶淡饭。”
“嫂子您太客气了,”我连忙摆手,“这看着就香,我们在上海可想不着这么地道的西北味儿。”
老史已经拿起筷子,招呼我们:“行了,都别愣着了,动筷子。到了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没啥好菜,就管饱。”
我们这才坐下,拿起筷子。耗子对着老史媳妇招呼:“嫂子,您也忙活半天了,一起吃。”
“你们吃你们的,甭管我,灶上还有呢。”她说着,又转身出去了。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菜味道确实很足,土豆丝脆生,辣椒够劲,浆水萝卜酸爽解腻,卤肉也炖得入味。但此刻吃在嘴里,却都有些食不知味,心里的石头太重,再好的饭菜也压不下去,只是为了维持体力而机械地吞咽着。
一夜无话。
第二天,老史弄了辆自行车,驮着我去了陇西县档案馆,这个单位在一栋旧楼里,光线昏暗,空气里飘着一股子纸张发霉和灰尘混合的味儿。老史找的朋友姓周,是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眼镜的干瘦老头。他听说我们是老史带来的,没多问,直接把我们领进了一间堆满档案架的房间。
“《巩昌府志》、《陇西县志》……还有些没编目的手抄本、碑拓,都在这边了。自己看,别弄坏了。”周老指了指几个书架。
“一定一定,感谢”,顾不上说多的,客气了一句我就一头扎进了纸堆里。
我的指尖小心地避开那些泛黄纸页上脆弱的裂痕,目光一行行扫过密麻麻的文字,偶尔在一些模糊的刻本插图上稍作停留。
“汪世显”、“巩昌总帅府”、“陇西王”……我默念着这些名字,像在无边无际的沙滩上里捡拾散落的珠子,试图把它们重新串起来。
通过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录,一个曾经显赫无比的家族轮廓,渐渐在我脑中清晰起来:
金末乱世,枭雄并起。汪世显凭借军功成了金国最后一任巩昌节度使。蒙古铁骑南下,他做出了归降蒙古王子阔端的决定。是贪生怕死?还是审时度势?史料语焉不详。
投降,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荣华。汪家一跃成为蒙元初期汉地最显赫的世侯——“巩昌都总帅”,开府建衙,权势熏天。子侄辈如汪德臣、汪惟正等人,也让汪家的权势如烈火烹油。
但盛极而衰是铁律。元朝坐稳江山后,巩昌总帅府的地位被一点点削弱,到了明朝,这个家族似乎就悄无声息了。
在翻阅中,我注意到一个地名被反复提及——贵清山。志书里说,汪家的祖茔在徐家坪,那地方紧挨着贵清山。山南面,有重要的驿站“熟羊寨”,还有盐井。有个叫汪惟正的汪家后人,曾“按部至漳”(巡查到漳县),还写过一篇《祈雨文》,里面提到了“漳源灵湫”——看来贵清山的水脉在他们眼里很重要。那些元代摩崖石刻……等等,还有关于“断涧仙桥”的记载,旁边用小字注明了“隆庆元年巩昌总帅府经历汪澜监修”,这倒是明朝的物件了,并非元代。但所有这些碎片信息,似乎都隐隐说明汪氏与这座山有着超乎寻常的关联。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厚厚一叠,线索很多,汪家的历史也很清晰,它们和贵清山的地理交织成一张大网,我站在网中央,却找不到那根能提起整个网的线头。那个被封印的“龙眼”,它到底在哪?贵清山如此之大,具体地点在哪里?
抱着复印来的一大摞资料回到老史家,已是傍晚。耗子迎上来,眼里带着询问。我摇摇头,把资料放在八仙桌上,疲惫地坐下。
“咋样?。”耗子急切地问。
“汪家的历史是摸到点边了,”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着笔记上反复出现的那个词,“而且,所有的线索,好像最后都隐隐约约指向一个地方——贵清山。”
我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但这山太大了,线索也太散了,就像一把沙子,看得见,抓不住。具体在哪,还是没头绪。”
夜幕彻底笼罩了陇西。院子里,老史的媳妇在收拾碗筷,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厢房里,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桌子这一小片地方。
我和耗子对坐着。那份焦灼,像这西北夜里的寒气,一丝丝地从脚底往上冒,钻到骨头缝里。
水生和秀秀的脸,还有林念郞那冰冷的威胁,在这种绝对的安静和等待中,变得格外清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