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边找了个挑担子的水果贩,买了三斤苹果,又找了个糕点铺子买了两斤桃酥,揣着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和那个要命的玉匣子,像个小偷一样,借着夜色掩护,拐进了四川大学的教职工宿舍区。
那栋红砖老楼爬满了爬山虎,空气里弥漫着老旧书籍和潮湿青苔混合的气味。我摸到三楼,站在那扇熟悉的暗绿色铁门前,犹豫了很久。
门缝底下透出昏黄的光线,里面隐约传来咳嗽声和收音机沙哑的戏曲声。我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抬手敲了门。咚咚咚——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
里面传来一阵拖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然后是门锁“咔哒”一响。门开了一条缝,秦教授花白的脑袋探了出来,鼻梁上还架着那副深度眼镜。当他看清是我时,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写满了难以置信。
“陈…陈默?”他猛地拉开门,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羊毛开衫,手里捏着一份学报,“真是你?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他的目光在我沾满灰尘的夹克、磨破的裤脚和憔悴的脸上来回扫视,语气里充满了惊愕和关切,“快,快进来!”
我局促地侧身挤进熟悉的门厅,一股混合着书卷纸味和淡淡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还在执教的时光。客厅陈设依旧,只是墙上的挂历更旧了。
“老师…”我喉咙发干,声音沙哑,“我…我没脸来见您。”
“说的什么话!”秦教授把我按在旧沙发上,自己拉过一把藤椅坐下,仔细端详着我,“前年听说你辞了职,跟人去南方做生意了?怎么…这是遇到难处了?”
我苦笑一下,笑容比哭还难看:“何止是难处…老师,我把一切都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淤青,“要不是走投无路,我绝不会这个点来打扰您…”
秦教授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当年我就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好好的学问不做,非要去闯什么商海…”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惋惜,“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隐瞒了。我紧张地回头看了眼关好的房门,然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用旧衣服裹了好几层的玉匣子从背包里取出来。
“老师,”我把玉匣轻轻放在茶几上,声音压得极低,“我这次来,一是看看您,二是…请您帮我看看这个东西。这东西…是我在老家躲债时,无意中从老屋墙洞里翻出来的…我看不懂,但觉得它非同小可…”
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当秦教授的目光落在玉匣表面那些诡异扭曲的蝌蚪文上时,他脸上那点关切和惋惜瞬间被震惊所取代。他“嚯”地站起身,凑到茶几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玉匣表面。他猛地推了推眼镜,手有些发抖地从胸袋里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放大镜。
他对着灯光,仔细审视着那些扭曲的符号,喉咙里发出难以置信的咕哝声。“这…这是…”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我:“小陈!你跟我说实话!这东西……到底从哪里得来的?这绝不可能是什么老墙洞里的东西!”
面对老师陡然严厉起来的目光,我头皮一阵发麻,知道瞒不过去了。我颓然低下头,声音干涩:“老师…我…我对不住您。”
一切不言而喻,秦教授重重地坐回藤椅,手指颤抖地指着那玉匣,半晌才叹出一口气:“你啊你!陈默!你是让钱逼疯了?这东西是能随便动的吗?尤其是这种…掉脑袋的玩意儿!”他的语气痛心疾首,却又带着一种学者本能被激起的、无法掩饰的浓厚兴趣。
他再次凑近玉匣,放大镜仔细扫过每一道刻痕。“我研究古文字一辈子,”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甲骨、金文、战国鸟虫篆,甚至是一些已灭绝的少数民族文字,都略知一二。但这种文字……从未见过。它的结构极其原始,却又蕴含着一种严密的、难以言喻的规律性…太矛盾了,太奇怪了。”
他尝试着用手摸了摸玉匣严丝合缝的接缝处,手指在不同深浅、不同形状的蝌蚪符号上逐一按压、试探。几分钟后,他忽然“咦”了一声。
“不对……”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将玉匣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反复端详。“小陈,你看这玉匣底部的磨损痕迹,是不是有点特别?前后两端的磨损程度明显不同。”
我凑过去仔细看,果然,在昏黄的灯光下,玉匣一端的确有更明显的光滑感。
“我好像明白了……”秦教授若有所思,然后做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他将玉匣的一端稍稍向下倾斜,与桌面形成约莫三十度的夹角,然后用手托住匣底那个磨损更明显的部位。
就在玉匣保持这个特定角度的瞬间——
“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从玉匣内部传来。
就这么简单?我都看傻了。
秦教授缓缓将玉匣平放回桌面,脸上带着看透玄机的得意与惊叹:“妙啊!原来如此!这匣子根本不是平着开的!得把它‘立’成这个角度,模仿它当年被放置时的姿态,内部的机括才会对齐!”
他小心地用指甲撬开那已经松动的盒盖。没有金光,也没有异象。只有一股极细微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气散出。匣内衬着早已腐朽成暗褐色灰烬的丝绸残留物,而静静地躺在正中央的——是一枚墨绿色的玉琮。
外方内圆,形制高古,材质在昏黄灯光下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幽深光泽。玉琮的四面,同样密密麻麻刻满了那种令人费解的蝌蚪文。
“玉琮?礼地之器…良渚文化的典型器,但这玉料、这沁色、这纹饰……”秦教授戴上白手套,极其小心地拿起它,对着灯光缓缓转动,脸上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不对…全都不对!这绝非已知的任何文化!小陈,这东西…”
“老师!”我猛地打断他,心中警铃大作。我几乎是从他手中“抢”回了那枚冰凉的玉琮,迅速将其放回匣内,“啪”地一声合上盖子。“谢谢您!您已经帮了我大忙了!这东西的来历请您务必保密!对谁都不要说,就当我今晚从没来过!”
秦教授看着我惊惶失措、却又异常坚决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所有话语都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你…唉!你娃儿…好自为之吧。这东西,我看不透,怕是福祸难料,烫手得很啊…”
我深深鞠了一躬,将玉匣子重新裹好,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就要离开。
手搭上他家那扇漆皮剥落的旧门把手时,我顿住了,脸上臊得滚烫,喉咙干得发紧。怀里是价值连城的古玉,兜里却掏不出半张车票钱,这他娘的真是绝妙的讽刺。
憋了半天,我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蚊子叫般的声音,背对着他:“老师…那个…我…我实在没得办法了…”
身后传来秦教授疑惑的声音:“还有什么事?”
我猛地转过身,脸上烧得厉害,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硬着头皮道:“能不能…再借我四百块钱?我…我连去买张车票的钱都没得了…挣了钱一定还您!我打借条!按手印!”
秦教授显然没料到这出,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他摇摇头,没多问一句,还是走到那张堆满书的书桌旁,拉开那个漆色暗沉的抽屉,从一叠旧教案下面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仔细数出四张蓝色的一百元钞票。
他把钱递过来,语气复杂:“赶紧滚蛋!莫再惹事了!路上机灵点!这四百块…唉,算我支援‘考古发掘’了!”
我攥着那救命的、还带着墨水味的四百块钱,脸上烧得能烙饼,含糊地连声应着“要得要得,谢谢老师,一定还!”,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头扎进成都浓重潮湿的夜色里。
怀里的玉匣冰凉坚硬,兜里的钞票滚烫灼人,靠老师接济的四百块,我连夜用这钱买了张南下的硬座车票,目的地:深圳。
我这前半辈子,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