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清晨，像一块刚刚被擦拭过的巨大蓝宝石。
阳光穿透稀薄而纯净的空气，带着清冽的寒意，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八廓街那些白色的藏式民居染上耀眼的金边。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若有若无的酥油香、燃烧柏枝的煨桑烟，还有远处雪山带来的、沁入骨髓的凛冽寒气。林墨紧了紧身上的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怀里裹着的小家伙不安分地动了动，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鱼饼醒了。
“喵呜……”小家伙显然不太适应这高原清冷的早晨，不满地叫了一声，用湿润的鼻头蹭了蹭林墨的下巴。
“乖，鱼饼，马上就暖和了。”林墨笑着，用指尖轻轻挠了挠小猫耳后的绒毛，随即点开了悬浮在视野右上角的虚拟直播光幕。“大家早，第一站，先填饱肚子！”
【“墨墨早！拉萨！天空也太蓝了吧！”】
【“鱼饼宝贝睡醒了吗？好可爱！”】
【“主播快去吃藏餐！馋哭了！”】
弹幕瞬间活跃起来，各种问候和期待飞快滚动。
林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抱着鱼饼，循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带着奶香和谷物焦香的气息，拐进了一条狭窄却热闹的小巷。
巷子两边挤满了各式小店，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家招牌不甚起眼、门口却排着几个当地人的小店前。
木质的门楣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门帘掀开，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糌粑炒面的焦香、酥油茶浓郁的奶脂气息、还有新鲜牦牛肉汤的醇厚，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发酵酸奶的独特酸味。
“就这儿了。”林墨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头笑道，“闻着就错不了。”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招牌的糌粑、一碗牦牛肉汤面，还有一小碟店家极力推荐的“雪顿”——一种用新鲜牦牛奶发酵、凝结成的乳白色块状食物，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白糖和炒熟的青稞粉。
糌粑带着粗粝的谷物感和朴实的焦香，牦牛肉汤面则汤头浓郁，面条劲道，抚慰着清晨的胃。
轮到那碟雪顿时，林墨用木勺小心地挖起一小块，那凝乳颤巍巍的，带着酸奶的光泽。他送入口中，几乎是瞬间，一种极其强烈、尖锐的酸味混合着浓郁的奶膻气，如同电流般直冲天灵盖！
“唔！”林墨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喉头滚动，强行将那一口咽了下去。口腔里残留的酸涩感让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主播表情管理失控了哈哈哈！”】
【“这个‘雪顿’这么猛的吗？隔着屏幕都觉得酸！”】
【“看主播这表情，感觉像生吞了十个柠檬……”】
【“主播别勉强啊，吃不惯就算了呗！”】
林墨看着弹幕里夹杂着调侃和关心的留言，深深吸了口气，高原的空气带着凉意涌入肺腑，似乎冲淡了些口腔里那霸道的酸味。
他又舀起一勺，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细细去感受。
那原始的、未经修饰的酸味之下，确实潜藏着牦牛奶特有的、极其醇厚的乳香，青稞粉被炒过后散发的坚果焦香也慢慢浮现出来，与那尖锐的酸形成一种奇特的平衡。
“确实…很特别。”他对着镜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真诚的尝试，“非常非常酸，但仔细品，牦牛奶的香醇很足。这是当地人的日常美味，就像我们家乡的味道，或许外人一时难以适应，但这份心意和传统，值得尊重。”
说完，他再次将勺子送入口中，这一次，表情虽然依旧带着点挣扎，但动作却坚定地把碟子里剩下的雪顿，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了。
【“虽然看着就酸，但这态度值得点赞！”】
【“尊重别人的美食文化！”】
林墨放下勺子，端起温热的酥油茶喝了一大口，冲淡了嘴里最后那点酸涩。
他低头，把碗里一点软烂的牦牛肉挑出来，吹了吹，放到脚边眼巴巴看着他的鱼饼面前。
小家伙立刻凑上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好了，鱼饼，我们出发。”林墨抱起满足地舔着爪子的小猫，走出小店，汇入八廓街如潮水般涌动的人流。
人流的方向，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大昭寺。
越靠近大昭寺那金碧辉煌的殿顶，周遭的氛围就越发不同。
诵经的声音，低沉而连绵，如同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开始萦绕在耳边。空气中煨桑的烟雾更加浓郁，带着柏枝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转经筒被无数只手拨动，发出悠远而持续的铜铃声，叮叮当当，汇成一片虔诚的声浪。
然后，林墨看到了他们。
就在大昭寺广场外围的石板路上，在熙熙攘攘的游客和转经的信徒之间，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他们大多穿着厚重的、沾满尘土的藏袍，膝盖和手肘处缝着厚厚的、已经磨得发白甚至破洞的皮革护具。
没有任何喧哗，只有身体与石板一次次接触时沉闷而清晰的声响。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深深沟壑的老人，身体如同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岩石，每一次伏地，都显得异常缓慢而艰难。
他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板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次起身的力量。
一个面色黝黑、身形健硕的中年汉子，动作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他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然后降至面前，再降至胸前，身体前倾，膝盖着地，接着整个身体完全伏倒，额头触地，双手尽力向前伸展，最后收回，起身。
动作流畅而充满韧劲，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
更让林墨心头一颤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小小的身体包裹在略显宽大的藏袍里，动作远不如大人那般标准流畅，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拙。
伏地时，她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她抬起头，额头上已经沾了灰尘，甚至能看到微微的红印，但她那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痛苦或抱怨，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虔诚和专注。
她抿着小嘴，认真地继续着下一个动作。
他们沉默着，用自己的身体，在这坚硬冰冷的石板上，丈量着通往心中圣地的距离。一步一叩首，每一次俯身，都像是将整个灵魂的重量都交付出去。
【“我的天，真磕啊？这得多疼？”】
【“不理解……这有什么意义？就为了拜个佛？”】
【“看着好傻啊，有这时间精力干点啥不好？”】
【“不理解+1，感觉好原始……”】
弹幕里不可避免地飘过了一些质疑甚至带着点轻蔑的评论。
林墨的目光从那些沉默的身影上缓缓移开，望向虚空中的镜头，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透过麦克风传了出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朋友们，看到这些评论，我想说几句。”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异常清晰，“也许在你看来，这很‘傻’，很‘苦’，毫无意义。但你们知道吗？在这些朝圣者的信念里，他们相信，只要自己走完、磕完这世界上最苦、最难的路，那么世间的苦难，就不会再强加到他们所牵挂的、所爱的人身上。”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在石板上起伏的身影，眼神深邃。
“他们所祈愿的对象中，有他们的父母、子女、亲朋，有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甚至……也包括了此刻正在看着直播的、远在千里之外的你和我。他们用身体承受的苦难，是为了替所有众生背负一部分重量。所以，”
林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可以不理解他们的行为，但请给予最基本的尊重。因为，在他们的每一次俯身和祈祷里，都有你的一份福报。”
直播间的弹幕，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刚才那些快速滚动的、带着疑问和不解的字句，瞬间消失了。屏幕出现了一片短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几秒钟后，新的弹幕如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是我浅薄了。”】
【“震撼，真的震撼……”】
【“刚才发傻那个弹幕是我，我道歉。”】
【“尊重，必须尊重！”】
林墨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怀里的鱼饼，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背毛，小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他沿着人流缓缓前行，镜头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继续捕捉着这条朝圣路上震撼人心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