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的请柬，像一道淬了火的枷锁，牢牢铐住了沈如晦的命运。那一夜，她在亭子间冰冷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风声呜咽，仿佛是她内心悲鸣的回响。姨母的威逼利诱，副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还有顾长钧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
退还礼物？拒绝邀请？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现实的冰冷彻底击碎。姨母的话虽尖刻，却是不争的事实。在上海滩，忤逆顾少帅的意志，无异于螳臂当车。她个人的尊严乃至安危尚可置之度外，但姨母一家，好心相助的陆文清、陈老板，他们何其无辜？她不能因一己之私，将灾祸引向他们。这顶“不识抬举”的帽子扣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去？那灯火辉煌、冠盖云集的督军府晚宴，于她而言，不是荣耀的殿堂，而是公开处刑的刑场。她可以想象自己穿着不合身的旧旗袍，像个误入仙境的丑小鸭，在那些锦衣华服、珠光宝气的宾客中，会是何等格格不入，何等引人侧目。顾长钧此举，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是觉得戏弄她这个卑微孤女有趣？还是想让她更清晰地认清彼此云泥之别的差距，从而彻底断绝她那不该有的、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心念？
无论哪种，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
第二天，在姨母近乎灼热的目光监视下，沈如晦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摆布着。她被迫换上了那件姨母珍藏多年、颜色已有些黯淡的墨绿色丝绒旗袍。旗袍的腰身收得紧，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却也更显得她身形单薄。料子是好料子，只是岁月留下了些许痕迹，袖口处甚至有一处不显眼的磨损。姨母又翻出一支样式古旧的素银簪子，不由分说地簪在她乌黑的发间。
站在那面模糊的旧镜子前，沈如晦看着镜中那个被打扮得略显过时、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里盛满了惶恐与不安的女子，一股巨大的悲哀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这哪里是去参加晚宴？这分明是将她作为一件精心包装却难掩廉价的货物，送往那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供人评头论足，尤其是，供那个男人审视。
“挺好，挺好！”姨母却十分满意，围着她转了两圈，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到底是底子好，稍一打扮就不一样。记住，到了督军府，机灵点，少说话，多看看。要是能得了少帅的青眼，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沈如晦在心中苦笑。这究竟是福气，还是她命里注定逃不开的劫数？顾长钧，这个名字，从那个雪夜开始，就像一簇幽蓝色的、冰冷的火焰，猝不及防地点燃了她枯寂的生命。这火焰，不带来温暖，只带来灼痛和毁灭。他是她命里的劫火，而她，不过是那只扑火的飞蛾，明知前方是灰飞烟灭，却已然失去了振翅逃离的力气和方向。
傍晚时分，督军府的汽车准时停在了弄堂口，引来了左邻右舍无数好奇与羡慕的目光。沈如晦在姨母几乎是推搡的催促下，裹紧了那件旧大衣，低着头，快步钻进了汽车。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却让她感到一阵阵恶心反胃。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闪烁，勾勒出夜上海的繁华轮廓。然而，这一切在沈如晦眼中，都变成了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她的心，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煎熬而无力。
督军府很快就到了。比起上次白日的肃穆，夜晚的督军府更添了几分奢华与神秘。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穿着体面的绅士淑女们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味。沈如晦被副官引着，穿过人群，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她紧紧攥着掌心，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她被引到一个相对僻静些的角落位置坐下。宴会尚未正式开始，主角似乎还未登场。她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只盼着这场煎熬能快点结束。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从门口传来，伴随着几声恭敬的“少帅”。沈如晦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顾长钧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迈步走进了宴会厅。他今晚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白色西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俊朗，少了几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翩翩贵公子的风度。他的出现，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而挽着他手臂，巧笑倩兮的，正是那位明艳照人的苏婉卿小姐。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花旗袍，外罩雪白的狐裘披肩，雍容华贵，与顾长钧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看到这一幕，沈如晦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过后，是弥漫开来的麻木。果然如此。她这个灰头土脸的孤女，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是为了衬托苏小姐的高贵，还是为了满足顾长钧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恶趣味？
顾长钧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在经过她所在的角落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瞬。隔着重重人影，沈如晦无法看清他眼中的情绪，只觉得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让她无所遁形。她慌忙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止。
宴会开始了。繁琐的流程，宾客的致辞，精美的菜肴，一切都与沈如晦无关。她像个局外人，机械地跟着别人的动作，食不知味。她能感觉到，偶尔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伴随着低低的窃窃私语。她甚至听到了“哪家的？”“穿得真寒酸”“少帅怎么会请她”之类的只言片语。每一句，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自尊上。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击垮时，一位侍者忽然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沈小姐，少帅请您过去一下。”
沈如晦的身体瞬间僵硬。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站起身，朝着主位那个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男人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那团命里的劫火，是化为灰烬，还是被灼烧得遍体鳞伤？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