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血染锦褥之后,沈如晦被看守得更加严密。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物件都被清理一空,房间的边角甚至包上了柔软的绸布,连每日的餐食都换成了无需使用筷箸的流质。她像一件易碎的珍宝,被置于一个绝对安全的真空之中,隔绝了所有可能的风险,也隔绝了与外界最后一丝真实的联系。
顾长钧几乎不再离开帅府,所有不甚紧急的军务都被移至书房处理。他待在沈如晦房间外间的时间,远比在书房要长。一道珠帘隔开内外,他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或处理公文,或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却总是穿透那晃动的珠串,落在内室床上那个静止的身影上。
他不再试图与她交流,也不再追问。那日她轻飘飘的“放过”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咒语,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举动都冻结在半途。他像一个困守在城池之外的败军之将,明明目标近在咫尺,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护城河,河水中流淌的是她无声的绝望和他自己日益沉重的悔恨。
沈如晦的状况,却以一种更诡异的方式发展着。
她不再终日卧床,有时会自行起身,在房间里缓慢地踱步。她的动作很轻,像一抹游魂,无声无息。她会走到窗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上几个时辰,看着庭院里那盏路灯,从晨光熹微看到暮色四合,再看到月上中天。
她的饮食依旧机械,但似乎对某些气味产生了奇异的反应。一次,丫鬟端来一碗用老参炖的鸡汤,浓郁的参味刚刚飘近,她原本空洞的眼神骤然一缩,猛地挥手打翻了汤碗,滚烫的汤汁溅了她一手,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抱着头,蜷缩起来,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
顾长钧闻声冲进来,看到她手上被烫出的红痕和她那副受惊过度、神志恍惚的模样,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他喝退了手足无措的丫鬟,亲自拿来药膏,想要为她涂抹。
当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手背的皮肤时,她猛地一颤,如同被烈火灼伤般缩回手,抬起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不加掩饰的恐惧,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顾长钧的手僵在半空,药膏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沈如晦眼中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恐惧,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怕他。
不是恨,不是怨,是纯粹的、生理性的恐惧。
他的一切,他的存在本身,对她而言,都成了一种无法忍受的刺激。
最令人心惊的变化,发生在一个清晨。
负责梳头的丫鬟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顾长钧立刻掀帘而入,只见丫鬟手中握着一缕沈如晦的头发,而那缕头发间,竟夹杂着几根刺眼的银丝!并非年老的自然灰白,而是一种了无生气的、枯槁的雪白,在她乌黑如墨的长发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才二十出头年纪!
顾长钧几步上前,难以置信地撩起她更多的发丝查看。果然,不止那一缕,在鬓角,在发根深处,星星点点的银白,正悄然蔓延,如同寒冬的霜雪,无声地侵袭着原本蓬勃的生机。
“小姐……小姐这几日梳头,掉发也比往常多了许多……”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是吓坏了。
沈如晦却毫无所觉。她任由顾长钧撩着她的头发,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窗外,仿佛这具皮囊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青丝成雪,不过是这具躯壳走向腐朽的又一个无关紧要的征兆。
顾长钧的手指颤抖着,那冰冷的、失去光泽的银丝缠绕在他指尖,像是一道道无声的控诉,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他想起民间那些“一夜白头”的传说,那皆是因遭遇了极致的悲痛与绝望。
而他,就是那个将悲痛与绝望带给她的元凶。
他缓缓松开手,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瞬间脱力的身体。他看着坐在镜前却映不出丝毫生气的沈如晦,看着她发间那刺目的白,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正在失去她。不是通过死亡,而是通过一种更缓慢、更彻底的方式——她的灵魂正在他眼前一点点消散,只留下一具被痛苦侵蚀、加速衰败的躯壳。
青丝成雪,魂梦已遥。
他伸出手,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缕魂,飘向一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