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这三天,对于沈如晦而言,是在极度矛盾的心绪中度过的。那一晚在廊下,那个含泪的点头,几乎耗尽了她在平静表象下积攒的所有勇气。应允之后,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后悔与恐惧。她无数次想开口反悔,但看到顾长钧那带着小心翼翼期待的眼神,以及他为了让她安心而事无巨细地安排晚宴事宜的样子,那到了嘴边的话,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他开始让人送来一些时新的料子和图样,供她挑选晚宴的礼服。送来的都是素雅的颜色,月白,浅珠灰,藕荷,淡樱草黄,避开了所有可能刺激到她的大红大紫。首饰也摒弃了珠光宝气,只备了几样品相极佳、样式古朴的翡翠和珍珠。
他甚至调来了当晚宾客的名单,精简再精简,剔除了所有可能与苏家有关联或素来口舌伶俐、喜好搬弄是非的人,只留下一些风评尚可的商贾家眷、几位致力于慈善事业的教会修女,以及两位在文艺界颇有清誉、不问政事的学者夫人。
他试图为她营造一个尽可能安全、单纯的环境。
这些安排,沈如晦看在眼里,心中并非毫无波澜。她能感受到他那份笨拙却竭尽全力的呵护。但这呵护,并不能完全驱散她内心的阴霾。她像一个久困于暗室的人,骤然被推到阳光边缘,对光明的渴望与对灼伤的恐惧,交织撕扯。
晚宴前夜,她几乎彻夜未眠。黑暗中,过往那些不堪的记忆碎片,与对明日未知场景的想象混杂在一起,如同噩梦般反复侵袭。她仿佛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看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充满了怜悯、好奇或是鄙夷的目光。
第二天黄昏,梳妆打扮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小荷和另外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捧着选定的月白色暗纹织锦旗袍、同色披肩,以及一套珍珠头面,侍立在一旁。沈如晦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被精心打扮、即将重新踏入尘世的自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手指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
顾长钧走了进来。他已换好了正式的戎装,只是未佩戴勋章,显得比平日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沉稳。他挥手让丫鬟们暂且退下,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按在她冰凉颤抖的肩上,透过镜子的反射,看着她的眼睛。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出去走走,看看。若觉得不适,我们随时回来。”
他的掌心很暖,那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她冰凉的肌肤,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定。他看着她镜中写满惶恐的眼睛,顿了顿,忽然用一种极轻的、仿佛只是随口提起的语气问道:
“如晦……”
“你以前,也曾这样等过谁吗?”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他不是不知道答案,或许,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点什么,哪怕是关于等待,关于过去。
沈如晦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怔。
等过谁?
记忆的闸门,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等过很多人。
等过迟迟不归的姨母,等过杳无音信的父亲,等过青梅竹马的陆文清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和温暖安慰……
但最刻骨铭心的等待……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仿佛要穿透暮色,看到那条街,那盏在记忆中永不熄灭的……路灯。
影像模糊而混乱。
是纷飞的大雪,是冰冷的街道,是孤零零伫立在寒夜里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路灯。
她站在灯下,穿着单薄的衣裳,手脚冻得麻木,却固执地望着路的尽头。
她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承诺会来,却一次次让她失望的人。
那种等待的滋味,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焦灼与心寒,如同毒药,一点点侵蚀着她的骨血。
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悸痛。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顾长钧从镜中看到她骤然变化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痛苦,立刻后悔了。他不该问的。他不该在她如此脆弱的时候,去触碰那些可能引发痛苦的记忆开关。
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似乎想将那痛苦的记忆从她身体里按出去。
“不想了。”他立刻打断她的思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和懊悔,“我们不想过去。只看眼下,只看今晚,好吗?”
沈如晦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从那阵心悸中平复过来。她缓缓抬起眼,再次望向镜中,目光却不再聚焦于过去的幻影,而是落在了镜中,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
他穿着笔挺的戎装,眉宇间带着担忧与懊恼,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压入肺腑深处。她抬起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按在她肩上的、温热的手背上。
这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却让顾长钧浑身猛地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她的指尖依旧冰凉,但那触碰,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微弱的力度。
她没有回答他那个关于“等待”的问题。
她只是看着镜中的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他的回应,说出了三个字:
“……走吧。”
走吧。
走出这囚笼。
走向那未知的、令人恐惧的,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