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雪被接走后的几天,沈如晦变得更加沉默。她不再时常望着窗外发呆,而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更小的世界里,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陆文清带来的安神药,她按时服用,他准备的药膳,她也勉强入口,但整个人却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萎靡下去。
陆文清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心病的疏导,最忌操之过急。他知道,念雪的到来,像一把双刃剑,既慰藉了她部分的思念,也将她逼到了必须直面现实、做出抉择的悬崖边上。而那个抉择,对她而言,太过残酷。
这日午后,陆文清需要去医学院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无法陪在诊所。他再三叮嘱值班的护士小心看护,又为沈如晦准备好了下午要服的药和点心,这才匆匆离去。
病房里只剩下沈如晦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她靠在床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小小的书架上。上面除了几本医学书籍,还有陆文清之前拿给她解闷的几本诗词和字帖。
鬼使神差地,她掀开被子,走下床,来到了书架前。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书脊,最终,抽出了那本顾长钧曾送来的、带有朱砂批注的字帖。
她拿着那本字帖,回到床边坐下。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犹豫了许久,才缓缓翻开。
铁画银钩的字体映入眼帘,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的笔迹。那些朱砂批注,如同凝固的血珠,散落在字里行间。
“昔不解其苦,今字字锥心。”
“风雪夜归人?呵……”
“除却巫山。”
……
她一页页地翻看着。不同于初看时的抗拒与茫然,此刻,在经历了记忆的复苏、情绪的崩溃以及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后,再看这些字句,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她仿佛能透过这力透纸背的墨迹,看到那个男人在写下这些字时,内心是何等的煎熬、悔恨与……不甘。那一声“呵……”里的自嘲与苦涩,那“字字锥心”的痛楚,那“除却巫山”的执念……似乎都变得真切起来。
她翻到一页,上面临摹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在旁边空白处,顾长钧用朱砂笔,重重地写下了另一行字,那墨迹甚至因用力过猛而有些氤氲开,显得格外刺目:
“长钧此生,惟愿为卿剪尽西窗烛,奈何风雨如晦,归路已断。”
风雨如晦……
归路已断……
沈如晦的指尖,猛地颤抖了一下,停留在这行氤氲的朱砂字迹上。
“风雨如晦”……是她名字的由来,也曾是母亲对她命运的隐忧。
“归路已断”……是他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判词吗?
她仿佛能看到,在那个她不知道的夜晚,他坐在灯下,对着这首充满期盼与怅惘的诗,内心是如何的绝望,才会写下这样一行字。
他是在向她忏悔吗?是在向她表明他那无法实现的、共剪西窗烛的愿望,和那已然断裂的归路?
可是……既然知道归路已断,为何还要一次次地试图靠近?为何还要种下那片象征“入骨相思”的红豆林?为何还要在她崩溃逃离后,露出那样痛不欲生的眼神?
矛盾。
巨大的矛盾,不仅存在于她的内心,也存在于他的言行之中。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但此刻,却仿佛被这氤氲的墨迹,染上了一层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悲凉色彩。
她不是不懂他身处的环境,不是不懂他身为少帅的无奈与身不由己。可理解,并不等于原谅。那些她亲身承受的伤害和恐惧,是真实存在的,无法因他的悔恨而抹去。
她缓缓合上字帖,将其放在一旁,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旧时诺言,犹在耳畔?或许有过吧,在那路灯初见的雪夜,在那短暂旖旎的时光里。但终究,被后来的风雨彻底摧毁。
墨迹虽在,斯心已远。
这氤氲开的,不仅仅是朱砂,更是他们之间,那早已模糊不清、再也无法兑现的……旧日承诺。
她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只觉得疲惫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前路茫茫,她究竟,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