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焚画之后，帅府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沈如晦不再恹恹卧病，她开始按时起身，仔细梳妆，强打着精神打理家事，过问念雪的起居，甚至偶尔还会去顾老夫人处坐坐，陪着说些闲话。表面看来，她似乎已经从那段“心病”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常态。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恢复”是何等勉强。她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弧度标准，却缺乏温度，眼底总是氤氲着一层化不开的淡漠疏离。她不再拒绝顾长钧的靠近，他同她说话，她会应答；他留在房中，她也不会回避。只是，那份曾经的依赖与亲昵，仿佛随着那场大火一同燃尽了，剩下的只是一种程式化的、带着距离的温顺。
她不再问他公务是否繁忙，不再为他深夜归来而担忧等待，不再在他疲惫时主动为他揉按额角。夜晚同榻而眠，她总是背对着他，身体紧绷，直到他呼吸平稳，才敢稍稍放松，陷入浅眠。有时顾长钧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想要拥她入怀，她却会像受惊般微微一颤，即便仍在梦中，也会下意识地蜷缩躲闪。
这种无声的抗拒，比任何争吵和质问，都更让顾长钧难以忍受。
他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他寻了空，带她去城郊别苑散心，那里有温泉梅林，景致幽静。别苑的梅花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若是往常，她定会欢喜。
可如今，她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侧，看着那一片香雪海，眼神空洞，偶尔附和一两句他的点评，言语敷衍。当他折下一枝红梅，想为她簪在鬓边时，她明显地偏头躲开了，语气平淡无波：“我不喜梅花，太过冷艳。”
顾长钧的手僵在半空，那枝红梅在他指尖显得格外刺眼。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却又被他强行压下。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手腕一转，将那枝梅花掷在了地上，碾碎于军靴之下。
他又带她去听戏，包下了整个戏园最好的雅间。台上锣鼓喧天，唱念做打，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他却发现，她目光虽望着台下，神思却早已不知飘向何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这出《牡丹亭》唱得如何？”他忍不住开口，试图引她说话。
沈如晦恍然回神，顿了顿，才轻声道：“还好。只是这杜丽娘，为一场春梦相思而死，未免……太过痴傻。”
她语气里的那丝不以为然，像一根细针，扎得顾长钧心头一刺。他忽然想起，他们之间，不也正是始于一场雪夜路灯下的“痴梦”吗？她如今，是否也觉得当初的执念，是“痴傻”？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一切又都截然不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却坚韧无比的薄膜。他每一次试图靠近，都会被那层薄膜温柔而坚定地弹开。
这一日晚膳，顾长钧因一桩棘手的军务，回府时脸色不佳，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席间，他沉默地用着饭，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侍立的丫鬟都屏息凝神。
沈如晦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地吃着饭，并未像过去那般，会轻声询问他是否遇到了烦难，或是夹些他喜欢的菜式到他碗中。
她的平静，彻底点燃了顾长钧压抑多日的怒火。
“啪！”他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一旁的念雪扁了扁嘴，泫然欲泣。
沈如晦夹菜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未能掩饰的讶异，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
“沈如晦！”顾长钧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冷得像冰，“你到底要怎样？”
沈如晦放下筷子，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优雅，只是指尖微微颤抖。“我不明白少帅的意思。”
“不明白？”顾长钧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我烧了那些东西，你不满意！我带你去散心，你兴致缺缺！如今我坐在这里，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没有什么想问的？”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已怒极。
沈如晦仰头看着他盛怒的脸，他眼中翻滚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灼伤。她心中一片冰凉，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以为她在闹脾气吗？以为她是在用冷战来逼迫他给出更多的解释或承诺？
她缓缓站起身，与他对视，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少帅想让我说什么？问什么？问您为何要焚毁那些画？还是问您……当初为何要画那些画？”
她终于将话挑明，虽然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钝刀，割开了两人之间最后那层遮羞布。
顾长钧被她问得一窒，怒火更炽，却又夹杂着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狼狈。他咬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已忘了！你到底要纠缠到几时？”
“我纠缠？”沈如晦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是，是我纠缠。是我不该看到那方手帕，不该收到那支发簪，不该……去库房，不该生病，不该做梦，更不该……活过来，让少帅您如今还要费心应付我的‘纠缠’。”
她的话，一字一句，轻飘飘的，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顾长钧的心口。他看着她眼中那死水般的绝望，听着她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归咎于自身的“不该”，一股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甚至盖过了愤怒。
他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她，却被她轻巧地避开。
“我累了，”沈如晦垂下眼，不再看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少帅若无事，我想回去歇息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顾长钧，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离开了饭厅。
顾长钧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决绝的姿态，与记忆中雪夜里她转身离去的画面隐隐重叠。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裂痕，已深可见骨。强颜欢笑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将两人彻底冲散。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害，并非源自刀枪，却比刀枪更致命。有些距离，并非远隔天涯，却比天涯更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