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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离婚协议砸在宋轻舟脸上的时候,他正不耐烦地扯着领带,刚从那个所谓“白月光”苏婉的生日宴上回来,一身酒气。

丝绸纸张边缘锋利,在他下颌处划出一道细微的红痕。

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林意苒,你又在玩什么把戏?欲擒故纵?三年了,你还不腻?”

林意苒就站在他面前,身上还是那件被苏婉“不小心”泼了红酒的连衣裙,廉价布料在别墅璀璨的水晶灯下显得格外灰暗狼狈。可她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枯死了的井水。

“签字吧,宋轻舟。”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

宋轻舟终于察觉出她今天的不同。以往她也会闹,会哭,会质问他为什么对苏婉那么好,眼神里总还燃着一丝微弱的火苗,那是她对他残存的爱意和期望。

而此刻,她眼里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看得他心里莫名一突。

他拧眉,视线扫过茶几上的协议,目光在“财产分割”那栏停顿了一下——果然是空白。他心底那点异样瞬间被更浓的烦躁和不屑覆盖。

“怎么?用惯了这一招?以为不要钱就能让我宋轻舟愧疚?”他嗤笑,踱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带着迫人的压力,“别忘了,当初是你林家摇尾乞怜,求着我娶你。这三年锦衣玉食,宋太太的身份让你风光无限,现在说不要就不要?”

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去捏她的下巴,像过去每一次争执时那样,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看清彼此云泥之别的差距。

但这次,林意苒猛地偏头躲开了。

她的手微微发着抖,不是害怕,而是某种极力压抑的、濒临崩溃的情绪。她慢慢从随身那个旧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红色平安符,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着“平安”二字,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甚至有些开线。此刻,这平安符中间,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里面的香灰漏掉了大半,脏兮兮地沾在红布上。

“这个,”林意苒举起那个破败的平安符,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水泥地,“还记得吗?”

宋轻舟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他当然记得。就在几小时前,苏婉的生日宴上。苏婉挽着他的胳膊,娇笑着对众人说:“轻舟哥对我最好了,知道我喜欢收藏这些有寓意的小玩意儿。”然后目光就“无意”地落在了林意苒随身携带的这个平安符上。

林意苒当时脸色就白了,下意识地捂住口袋:“这不是……”

那是她吃了三天斋,一步一叩首,从山脚跪到山顶寺庙,为她病重的父母求来的。是她心里最后一点念想和寄托。

苏婉却委屈地瘪嘴,摇着宋轻舟的手臂:“轻舟哥,我只是看看,姐姐是不是误会我了……”

众目睽睽之下,宋轻舟只觉得林意苒那副护着的模样格外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扫了他和苏婉的兴。他冷着脸,一把拽过林意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毫不客气地从她口袋里扯出了那个平安符。

“一个破玩意,婉婉想看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林意苒挣扎着,哀求着:“宋轻舟,你还给我!这是我给我爸妈求的!求你了!”

苏婉“好奇”地接过去,翻看了两下,忽然手指“一不小心”,那平安符竟被她撕成了两半。香灰簌簌而下,飘散在昂贵的地毯上。

“哎呀!对不起姐姐!”苏婉惊呼一声,眼底却带着得逞的笑意,“我没想到它这么不结实……”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那些豪门太太、千金小姐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林意苒身上。

宋轻舟看着那破碎的符,又看看林意苒瞬间惨白如纸、绝望得像是天塌下来的脸,心头莫名一阵滞涩的烦躁。但他立刻把这归咎于林意苒的大惊小怪。

不过是个地摊货似的破东西。

他甚至为了安抚泫然欲泣的苏婉,当众斥责林意苒:“一个不值钱的垃圾,也值得你摆脸色给婉婉看?林意苒,你的教养呢?给婉婉道歉!”

后来,他是怎么做的?他好像……他好像把那个破掉的平安符,随手扔进了侍者端着的、用来清洗酒杯的清水盆里。

红色的布料在水中缓慢下沉,彻底被浸透、污浊。

他记得林意苒当时看他的眼神,很空,很黑,像是所有光都在那一刻熄灭了。

……

此刻,这个被捞起来、已经干涸发硬、却依旧残破不堪的平安符,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宋轻舟,”林意苒举着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嫁给你三年,受了多少屈辱,忍了多少眼泪,我都告诉自己,是我活该,谁让我爱你,谁让我林家需要宋家帮扶。”

“你为了苏婉,当众打过我三次耳光。第一次,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一个电话你就走了,我去找你,你当着她的面,说我不懂事。第二次,她说我推她下水,你不分青红皂白……第三次,就在今晚,因为这一个平安符。”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苏婉流产那次,你认定是我推的。我说了无数遍,不是我,是她自己故意摔倒嫁祸给我。你不信。你把我关在别墅里,让我反省。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顿了顿,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深的、无法言说的痛楚,快得让人抓不住。

“宋轻舟,你知道吗?那天,我不只是被冤枉推了她。我……”她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带着血沫的锈味,“我也流产了。我们的孩子,两个月大。他悄悄来的,又悄悄地走了。甚至没来得及让我知道。可能是因为那几天我太难过,哭得太厉害,也可能是他知道,他的爸爸不爱妈妈,所以不愿意来这个世上受苦。”

宋轻舟脸上的不耐烦和嘲讽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林意苒。

“你……你说什么?孩子?”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是啊,孩子。”林意苒轻轻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惊喜吗?可惜,没了。和你的苏婉同一天没的。你在医院守着哭哭啼啼的她,抱着她安慰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房间里,流掉了我们的孩子。”

她上前一步,将那份离婚协议,再次拍在他胸口。

“这三年,我就像一场笑话。爱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愚蠢、最廉价的事。”

“宋轻舟,我不爱你了。一点也不剩了。”

“现在,我只要自由。签了字,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不复相见。”

宋轻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攥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剧痛难当。孩子?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就在他为了苏婉的孩子痛斥她、关她禁闭的时候,她正独自承受着失去他们骨肉的痛苦?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瘦得厉害,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和疲惫。那是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希望和生气的疲惫。

过去的三年,她虽沉默隐忍,眼里却总有光。而现在,那光熄灭了。

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堵在胸腔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想问孩子的事,想问她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他,想问她身体怎么样了……可他有什么资格问?

那些他曾经认为无足轻重的羞辱、冷漠、伤害,此刻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反刺回他自己心里,冷得他浑身血液都要冻结。

他看到她拿起笔,塞进他僵硬的手里,然后抓着他的手,强有力地、不容拒绝地,牵引到离婚协议的签名处。

“签。”她只说了一个字,眼神决绝。

他的手指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在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茫然的驱使下,他竟真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破纸张,也仿佛划破了他某种虚张声势的伪装。

林意苒抽回协议,看着那潦草却清晰的签名,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仪式。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破碎的平安符,放在签好字的协议上,推到他面前。

然后,她转身,没有任何留恋,走向门口。

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只背着那个她嫁进来时带来的、已经旧了的挎包。

“林意苒!”宋轻舟猛地回神,冲口而出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她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你……你去哪儿?”他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愚蠢的问题。净身出户,她身无分文,能去哪儿?

林意苒的肩膀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与你无关。”

门打开,又轻轻合上。

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宋轻舟站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客厅里奢华的水晶灯依旧流光溢彩,却照得他脸色惨白。他低头,看着茶几上那份签了他名字的离婚协议,以及上面那个刺眼的、破破烂烂的平安符。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一丝极淡的、带着药味的馨香。

他心里空了一大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控感,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好像……真的弄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二)

林意苒走出那栋囚禁了她三年的奢华牢笼。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夏的微凉,却让她打了个寒颤。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根棍子在里面狠狠搅动。

她捂住嘴,压抑地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腥甜铁锈味。她熟练地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擦了擦嘴角,瞥见那一抹刺眼的红,面无表情地将纸巾揉成一团,塞回口袋。

癌。

胃癌晚期。

一个月前拿到的诊断书,像最后的判决,冰冷而残酷。

也好。她当时看着诊断书,心里竟奇异地平静。这操蛋的人生,这无尽的屈辱,终于要走到头了。

只是没想到,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宋轻舟和苏婉还能联手,给她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彻底碾碎她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可笑的念想。

那个平安符,是她能为父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林家如今式微,全靠着宋家指缝里漏出那点资源苟延残喘。她不敢倒,不敢闹,甚至不敢死得太难看,怕刺激到二老,怕彻底断了林家的生路。

可现在,她顾不上了。真的太累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抹游魂。城市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却无一处是她的容身之地。

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

林意苒深吸一口气,用力揉搓了几下脸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接起电话。

“喂,妈。”

“苒苒啊,”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温柔却难掩疲惫的声音,“最近怎么样?轻舟对你好吗?唉,都是爸妈没用,拖累你了……”

“妈,你说什么呢。”林意苒鼻子一酸,赶紧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我很好,他……对我也挺好。你和爸爸身体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们都好,你别担心。就是你爸前几天还念叨,说想去庙里还愿,说你上次求的那个平安符灵验着呢,他最近感觉身体松快多了……”

母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来回切割。

那个被宋轻舟随手扔进水盆、被苏婉轻易撕碎的平安符……她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嗯,灵验就好……”她声音发哽,急忙转移话题,“妈,我……我最近可能要出国进修一段时间,公司派的,机会难得。可能……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联系你们了。”

她不得不撒谎。她不能让父母知道她离婚,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快死了。

电话那头的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满是欣喜:“出国?好事啊!去吧去吧,别惦记我们!好好学,争取留在那边更好!轻舟同意吗?他那么忙,能陪你去吗?”

“他……支持我的。我自己去就行。”林意苒几乎要说不下去,“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你们保重身体,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不等母亲再说什么,她仓促地挂了电话。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她蹲在路边,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无声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胃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和心脏的抽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干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坚定。

她得找个地方住下。然后,联系医院。

既然死期已定,她要在最后的时间里,为自己活一次。

她用身上仅剩的一点现金,在一个老旧的小区租了个单间。环境嘈杂,墙壁斑驳,但便宜。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主治医生看着最新的检查报告,眉头拧成了死结。

“林小姐,你的情况……恶化得比预想的要快。必须立刻住院接受治疗!不能再拖了!”

林意苒摇摇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平静得吓人:“医生,我知道。但我不住院。给我开点止痛药吧,最好的那种。”

“你这是在放弃!”医生又急又气,“就算晚期,积极治疗也能延长生存期,提高生活质量!你……”

“生活质量?”林意苒轻轻打断他,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弧度,“躺着医院里,插满管子,花钱如流水,最后人财两空,叫生活质量吗?”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医生,我没钱。我的钱,要留给更重要的人。”

她唯一的牵挂,就是父母了。她得在死前,尽可能多地为他们攒下一点养老钱。宋轻舟是指望不上了,离婚时她净身出户,宋家对林家的那点“施舍”也会很快停止。她必须靠自己。

医生看着她倔强而枯寂的眼神,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开了药:“止痛药治标不治本,而且后期效果会越来越差……你……唉,随时不舒服,随时过来。”

“谢谢您。”

拿了药,走出医院。阳光有些刺眼。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认真思考,一个生命进入倒计时、身无分文的弃妇,该如何赚快钱。

去打工?端盘子洗碗?来钱太慢,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没嫁给宋轻舟的时候,她也是名校毕业,成绩优异,尤其在外语和文案策划方面很有天赋。只是婚后,宋轻舟一句“宋太太不需要出去抛头露面”,她就乖乖做了三年笼中雀,与社会彻底脱节。

也许,可以接点翻译或者写稿的活?虽然竞争激烈,但时间相对自由。

她跑去网吧,在网上疯狂投递简历,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胃痛袭来,她就吞一片止痛药,继续咬牙坚持。

日子就在不断的呕吐、疼痛、吃药和拼命找工作中,一天天煎熬地过去。

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但眼神里却渐渐重新燃起一点微光——那是不再依附任何人、只为自己和目标而活的倔强。

偶尔,她会从街头巷尾的报刊亭或者路人闲聊中,听到关于宋轻舟和苏婉的消息。

“宋氏集团总裁携新晋影星苏婉高调出席慈善晚宴,举止亲密,疑似好事将近。”

“苏婉拿下国际奢侈品代言,资源飞升,背后金主疑为宋氏掌门人。”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心里再无波澜。

那个人,那些事,早已与她无关。

直到有一天,她在为一个小的广告公司赶稿文案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请问是林意苒女士吗?我这里是市中心医院器官移植中心。系统显示,您曾在网上登记过器官捐献意愿。我们这里有一位危重病人,与您的配型初步吻合,想征求您的进一步意愿……”

林意苒愣住了。她确实在确诊后不久,心灰意冷地在网上登记过遗体捐献。想着自己烂命一条,死了若是还能有点用处,也好。

没想到这么快……

她本想直接拒绝,她现在还“用”着这具破败的身体给她父母赚钱呢。

但鬼使神差地,她多问了一句:“请问……受体方是谁?”

电话那头的医生似乎有些犹豫,但基于某些规定,还是透露了一些信息:“是一位肾功能衰竭晚期的患者,姓宋。情况非常危急,急需肾源……”

轰隆——!

像是一道惊雷在林意苒脑中炸开!

姓宋?肾功能衰竭?

宋轻舟?

他……他需要换肾?

(三)

宋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宋轻舟将又一份文件摔在项目经理头上,暴怒如雷:“这就是你们做了三个月的方案?垃圾!狗屁不通!重做!再做不好全都给我滚蛋!”

项目经理面如土色,抱着文件连滚爬出办公室。

外面的秘书处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这半个月,宋总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像是被恶魔附身。

脾气暴躁到了极点,一点就着,看谁都不顺眼。公司上下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更让人心惊的是,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阴鸷的、颓败的气息。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下巴上冒着胡茬,西装也常带着褶皱。

他疯狂地工作,近乎自虐,似乎想用忙碌填满所有时间。

但只要稍微一空闲下来,他就会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尤其是望着办公室里那张巨大的、却从未有过女主人照片的办公桌发呆。

他心里那头名为不安的野兽,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日渐膨胀,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试图给林意苒打电话,发现早已被拉黑。

他派人去找,回报说少夫人租了个简陋的单间,但似乎很少回去,具体行踪不定。

他去了她租住的地方,逼仄、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他简直无法想象,那个被他娇养了三年、连被子都是真丝的女人,是怎么住在这种地方的。

房东说她好像身体不太好,脸色总是很苍白,偶尔能听到压抑的咳嗽声。

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想起离婚那晚,她异常苍白的脸色和单薄得风一吹就倒的身体。

孩子……流产……

这两个词像魔咒一样日夜折磨着他。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

想起她刚嫁给他时,眼里带着光和小心翼翼的欢喜,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早餐,哪怕他从未吃过一口。

想起他每次醉酒回家,她总是守在一旁,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脸,眼神里满是心疼。

想起他偶尔对她语气好一点,她就能开心一整天,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想起苏婉每次挑衅陷害后,她看着他那欲言又止、最终归于绝望沉默的眼神。

想起他一次又一次为了苏婉斥责她、羞辱她、甚至……动手打她。

想起那个破碎的平安符,和她最后空寂麻木的眼神。

“我不爱你了。一点也不剩了。”

“生死不复相见。”

每一个回忆的片段,都变成了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能……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以为自己娶的是一个贪图富贵、心机深沉的木头娃娃,厌恶她的沉默,厌恶她背后那个需要接济的林家。

可直到她彻底消失,他才发现,那三年里,他早已习惯了生活里有那么一个人。习惯了她无声的陪伴,习惯了她小心翼翼放在他书房门口的温牛奶,习惯了她身上那抹淡淡的、让他安心的馨香。

他所以为的木头娃娃,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用她的方式,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

而他对她做的那些事……

愧疚和悔恨,如同毒藤,一夜之间疯长,将他缠得透不过气。

尤其,当他得知另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

苏婉那个流产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是他一个生意上的对头,趁苏婉想爬他床未果后,暗中搭上线,用来算计他的筹码!事情败露后,对方为了自保,全盘托出。苏婉也哭哭啼啼地承认了,苦苦哀求他原谅。

他当时只觉得恶心透顶,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就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他当初是怎么对待林意苒的?

他骂她毒妇,关她禁闭,任凭她如何解释都不信!

而那个时候,她正怀着他的孩子!却因为他的折磨和冷漠,无声无息地流掉了!

想到那个未曾谋面就夭折的孩子,想到林意苒当时该有多绝望多痛苦,宋轻舟就痛得浑身痉挛,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毫不犹豫地将苏婉和她背后那个对头彻底收拾干净,手段狠厉,不留余地。

可这又有什么用?

伤害已经造成。那个孩子回不来了。那个被他伤得遍体鳞伤的女人,也不要他了。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寻找林意苒。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资源。

他必须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求她原谅,用尽一切去弥补!

然后,命运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在一次例行体检中,他被查出了严重的肾功能问题。进一步检查后,诊断结果是急性肾功能衰竭,病情恶化极快,很快发展到了尿毒症晚期。

唯一的生路,就是换肾。

但合适的肾源何其难找!宋家有钱有势,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寻找、等待,甚至优先匹配。但时间不等人,他的身体状况急剧直下,很快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不得不住进医院靠透析维持生命。

曾经意气风发、矜贵倨傲的男人,如今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

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的逼近。

在一次次痛苦的透析中,在无数个被病痛和悔恨折磨的夜晚,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

林意苒。

他必须找到她。哪怕只见一面。

他有一种可怕的、挥之不去的预感,如果再见不到她,他可能就永远失去她了。那种失去,比死亡更让他恐惧。

于是,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动用了最后的力量,几乎是哀求地,恳请医生,如果有一个叫林意苒的、符合条件的捐献者出现,无论对方提出任何条件,哪怕是要他的全部身家,都立刻答应他!不惜一切代价!

他甚至在一次昏迷醒来后,抓着特助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去找她!求她!告诉她,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用我的命赎罪……求她给我一个机会……”

特助看着昔日叱咤风云的老板,如今卑微狼狈至此,心下骇然,却也只能无奈应下。

可林意苒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那天。

器官移植中心的负责人亲自来到他的病房,表情复杂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宋先生,初步匹配的肾源找到了,而且对方……同意了捐献。”

宋轻舟枯寂的眼底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激动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是谁?捐献者是谁?”

负责人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日夜煎熬着他的名字:“是……一位叫林意苒的女士。她说……她愿意为您捐肾。”

(四)

高级私立医院的VIp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被昂贵的香氛勉强遮盖。

林意苒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更显得她空荡荡的,瘦得惊人。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唇上几乎没有血色,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古井里浸了千年的寒冰,看不出任何情绪。

门被推开。

宋轻舟坐在轮椅上,被特助推了进来。

他几乎不敢认她。

不过短短数月,她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瘦,太瘦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褪尽了最后一丝红润,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唯有那双曾经盛满爱慕和星光、后来变得死寂麻木的眼睛,此刻冷静得让他心慌。

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没有恨,没有怨,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宋轻舟的心脏,比病痛更让他难以呼吸。

“苒苒……”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真的是你……你……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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