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縢酒。
春如旧,人空瘦。
蓬莱还是那个蓬莱。
月明星稀,万家灯火。
槐木林,也依旧是那个槐木林。
血肉生发的槐木,待得它日被人寻见,便是正气煌煌,祛煞辟邪的雷击木。
槐木林里,没了阴煞,也没有了人。
静悄悄的。
就像无数个静谧的夜晚。
只有一个石台。
石台上,盘坐着一具枯骨。
今夜喧嚣,因他而起,却并不因他而止。
可这夜风轻轻,林木飒飒,却又只剩下他。
风儿愈发的轻,像是一只柔柔的手,清凉的手,怜惜又心疼的拂过这一身枯骨。
“噗”的一声轻响。
枯骨,化作了轻灰,随风而上,挂在月梢。
终究不知……
天上人,是否见了,地上骨。
……
人世间最悲哀的是什么?
朱颜辞镜花辞树?
慕容倾城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从烟罗坊出来就一直惴惴不安。
七月十五中元夜,过了这一晚,他就算是彻底入了离火长老的眼。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钱是他出的,散修是他招的,生祭少女也是他绑的。
没有功劳,也尽是苦劳!
可这一日一夜里,他却总是在踩背字。
命数在天,难道他合该此世不得仙家法眼?
先冲撞了六如的高徒,后又差点开罪了一个不知来历,又不知姓名的阴险修士。
最后……还害死了数个归一的弟子。
他经不起查的。
蓬莱岛上,恐怕已无他安身立命之所。
人世间最悲哀的是什么?
是人还在,钱没花完。
他有很多钱,只这短短一个月,合着那个江湖骗子,与龙吉镇一众商户,就从表妹的贺来城那里套现近五亿的灵石!
原本,他是没这么大胆子。
表妹虽然是旁支庶出,但却高居城主,背靠仙门,族内一些长辈都在支持慕容柳。自己虽然是长房长子,下任家主,但也不得不给足表妹的面子。
可这么一大笔唾手可得的灵石,如果放之任之,不钻空子,实在是有违天道。
他找上了离火真人的弟子,又寻了六如某位长老的线,最后这五亿灵石,两亿去归一,两亿归六如,他只留一亿。
做了这事儿,那骗子自然是不能留的……
可偏偏让他又跑了!
事事不顺,只望长老的事,今夜顺遂!
何白跟在慕容倾城的身后,亦步亦趋。
他也有心事。
他修行两百又三十一年,困顿蜕尘,不得解脱。
及至今日,见了乘霄。归一的乘霄,还有那不知名的黄衣乘霄。
世人大抵如此,倘若总也不见,也不觉有失,若是一招得见,反而心心念念。何白这个仔细的人,如今心里有了挂碍,便也不再仔细。
没有看出少主人的重重心事。也没有留意,大黄狗的狗盆里,细细剁成臊子的灵肉,夹了一枚戒指。更没有发现,整个慕容府邸都静悄悄的,就连那个今晚本该传来嬉笑欢喜的地牢,也没有动静。
直到慕容倾城停下了脚步。
何白这才猛然惊醒。
血。
满地的血。
满地的尸体。
慕容府很黑,也没有任何灯火,天上的星月照不亮这漆黑的慕容府,也照不到慕容府里的人。
整个慕容府中,已没有一个活人。
“谁、是谁?怎么回事……这究竟……怎么回事?!”
慕容倾城神色骇然,已是手脚冰凉,眯缝着眼睛,隐约看见大殿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动也不动。
何白心思电转,猛地抓住慕容倾城的肩膀,飞身而起……
“敕令,悬林。”
……
七月十六日,丑时二刻。
天机阁一众弟子虽然恢复了修为,但或轻或重的受了伤。
季无牙淼淼五月三个剑修受伤最重,几乎无法自行御剑,全靠一众同门帮扶。其余弟子身体被黑雾侵蚀,也需要治疗。
四师兄说他可以用雷法帮众人伐骨洗髓,便领着一大堆人回了谓玄门。
楚小萤也回来了。
一身的伤,半身的黑雾侵蚀,现在已经睡着了。
身下是一团雷光。
凭我形而上的理解,筑基不能飞,蜕尘御物飞,乘霄随便飞,羽化之上,就能载人飞了。
带个师妹啊,带个师弟啊,找个道侣你侬我侬啊……反正不用坐大筐。
“四师兄,你与楚师姐说了什么,她居然会来谓玄门?”
“你不是会猜么。猜猜看。”
“我猜不到。”
四师兄:“合着你那神乎其神,感觉就像是开天眼旁白书一样的察言观色只看女孩子是吧。”
“师兄,我现在最不敢看的就是女孩子。”
“哈?!”
四师兄一脸不解。
我稍稍的往后递了一个眼色。
四师兄顺着我眼角目光,略过我的肩头,看向身后。
哪怕凭他浅薄的谓玄门不传绝技,也能瞧出天机阁一众女弟子的灼灼目光——更过分的,是还有几个男弟子炽热如火双眸。
我是一个心软的人。
想来也是个多情的人。
多情最是无情人。
我怕见伤心,怕见黯然,怕见玲珑骰子安红豆……
更怕……
见不到山上的雪,云上的月。
“小师弟啊……我想跟你爆了。同归于尽的那种。除魅魔卫道!”
不知什么时候收回目光,而是看着我的四师兄,表情像是吃了一只苍蝇。
他是认真的!
可我不允许谓玄门四大美男有这种愚蠢的人。
我淡淡的瞧了一眼四师兄,手指摩挲着手腕上的玉坠。
“别说蠢话,蠢人不配入选谓玄门四大美男!”
四师兄看在玉坠的面子上,咽了这口窝囊气。
“小师弟说得对,我老早就想把三师兄踢出去了!”
我正襟危坐,看着四师兄。
“所以师兄为什么没有送楚小萤回六如?”
“你知道,明廷和我关系不错吧。”
你和谁关系差了?
四师兄性子极好,不像二师兄那种双标狗。
他对谁都很好,所以他的人缘也向来很好。
至少在这蓬莱岛上,无论走到哪,都会有朋友,走到哪能有一堆人和他打招呼。
四师兄顿了顿,道,“他想让小萤在咱们山上多待一段日子,直到九九重阳日,三仙大比。”
“为什么?”
“他没说。”
四师兄往后一倒,在雷云上摆了个大字。
“哎,小师弟,你知道二师姐已经知道你去青楼这件事了么?”
我白了他一眼。
“你猜,你二师姐知道多少?”
“楚师姐?”
“还知道红儿。”
“那四师兄一定抓到告密的人了吧。”
“我又放了。”
嗯,写作业了,忘带了。
你知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四师兄突然神秘兮兮的凑了过来:“你知道,二师姐是他什么人么?”
我的心猛的提了起来。
没来由的感觉胸口发闷,有些堵,脑子嗡嗡作响。
无数个不好的答案瞬间涌了出来。
本能的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平静的语气。
“你说。”
结果等来的是四师兄的捧腹大笑。
“他说二师姐是他的主持人!好不好笑!主持葬礼的那种!哈哈哈哈”
“……”
我被耍了。
红温了!
恼羞成怒,将云龙太乙辟厄法暂定版扣在了四师兄头上。
“你干嘛?!”
“你会知道的!”
我家孬种开始疯狂的,无情的吸取四师兄的灵力!
“啊啊啊!我的力量,我的灵力!不——!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一众天机阁弟子目瞪口呆的看着筑基逆伐羽化!随手施为,就能吸干羽化灵力,让他痴痴傻傻,自己给自己的惨状配乐,脑海里不受控制的冒出“魔门巨子”四字。
阴!太阴了!
顶着满脸晚餐的魏岚符扭头看向沈鸢。
“你们谓玄门有正常人么?”
“你们天机阁有正常人么?天地~一片~苍茫~”
“……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正常人。”
“巧了,我也认为自己是唯一的正常人!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那你能别唱了么?”
“那你能撑过我一剑么?只为~伊人~飘香~”
“……不能。”
“那就把嘴闭死了。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而在沈鸢的筐里,没人看见的地方,姜凝其实弱弱的举了一下小手手。
她觉得自己也挺正常的……
小声的哼哼着。
“此情长留~心间……”
……
众人过了山门殿,我带着大家去看住处。二十四个弟子院,少说也能住百十来号人。每个小院景致清幽,还备有灵池温泉。
谷雨院的温泉灵池,水温太烫,我从来都是自己烧水洗澡,平时根本不去。
等安排好一众天机阁弟子后,已是寅正。
肚子也饿的一直在咕噜噜的叫。
“小师弟,你快回去睡吧。哦,我这里有些糕点,你拿回去。”
四师兄从半山腰开始哀嚎,开始唱,循环播放,还渐入佳境。最后居然能自带混响,胸腔共鸣,唱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一直到所有弟子都洗漱完,再无一个观众后,随手招了一道雷光,轰碎了我家孬种。
“好。四师兄也辛苦了。早点休息。”
“嗯,你也早点休息。”
夜已深。
吵吵闹闹,喧喧嚷嚷,直到踏上通往谷雨院的青石小径, 周遭才倏然安静下来。
夜风拂过, 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穿过小路两侧茂密的竹林。
月光被层叠的竹叶筛碎, 洒下斑驳摇曳的银辉, 在石径上投下深深浅浅、流动不定的暗影。
竹叶也在相互摩挲,发出细碎而连绵的“沙沙”声。
这漫长的一日,所有的疲惫,都被这条小路上的晚风逐渐吹净。
晚风里,桃花香。
谷雨院,便是我的家。
家里今晚却只有我。
多少有点儿冷清。
“站住。”
当我刚要迈过谷雨院的月亮门时,忽然一声清冷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
心头猛地一跳。
“二师姐?!”
白日里想到二师姐发怒时的惴惴不安,在此时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全数变为了欣喜!
难以抑制的欣喜!
巨大的欣喜填满了整个胸膛,逐渐上涌,涌向四肢百骸,让我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哪怕是被骂被罚,也只因为她在谷雨院,而感到欢欣雀跃!
楼心月!
二师姐,依旧是那一身胜雪白衣。
她就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也没有看书,也没有吃点心,只是坐在石凳上。
幽暗的庭院中仿佛多了一轮清月,泛着淡淡的微光, 将周遭的夜色都推开几分。
“去把你那身风尘气洗净了,否则,别踩我谷雨院的门。”
“好。”
二师姐是在生气么?
可我却看不清,也摸不准。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
可知道她在院子里,就是很开心。
“还有,把你身上穿的那身皮给我扔了。”
“好。”
“倘若有下一次……”
“不会有下一次。”
“你笑什么!?”
二师姐,难得的在那一向平静的语气里,有了少少的情绪。
“我……”
我的心砰砰的跳。
跳的好厉害。
“我好想你。”
楼心月:“……”
风声太轻,月色太轻。
轻轻风月……却重的让我喘不上气。
“不过一天而已。”
“可我却觉得已过了大半个月。”
“这又是什么歪理。往日出门,也不见你这般模样。”
“可能是今夜风月正好?”
楼心月缓缓起身,向我走了过来。
莲步款款,越来越近。
直到,站在我身前。
楼心月仰起那张清冷淡然的脸蛋,用那双总似哭过,红红的,湿润的桃花眼,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不觉,我已比二师姐,高了半头。
“喝了一次花酒,就让你胆子大了这许多!?我本是不信的,看来,有人说你一个人与两个女子同屋共饮,并没有冤枉你!”
二师姐伸出穿着白底绣鞋的纤巧玉足,轻轻的踩了一下我的脚尖。
“嘶——!师姐、疼!”
其实并不疼。
二师姐根本没有用力。
然后——
额头就被二师姐弹了一下。
“就会装。滚出去,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来。”
“好。”
“不许笑。”
“我不笑。”
身子是轻飘飘的。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里。
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全是白云的颜色,和桃花的香。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洗了澡,如何烧了黑衣。
穿上白底玄纹的大袍,重新回到谷雨院时,师姐已经回屋睡觉了。
看着二师姐的小屋,
挠了挠脸,脸有些烫,嘴角却压不下浓浓的笑意。
满脑子的旖旎氤氲,直到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瞬间消散。
我家进贼了!?
屋子里空空如也!
书呢?!
二师姐的书呢?!
屋子里,变得很空旷。
空旷的一眼就看见了我的床——
好大的一团白云……
白云上,还有淡淡的桃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