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顶青帷小轿将苏小婉从僻静小院接回了正院。没有喧闹的仪式,没有簇拥的仆从,一切都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中进行。
正院依旧富丽堂皇,紫檀木家具光可鉴人,博古架上的珍玩熠熠生辉,只是莫名透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像是许久没有活人住过。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她熟悉的、自己调制的清雅熏香,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苏小婉站在熟悉的房间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切。这里曾是她满怀憧憬与爱意踏入的新房,每一处布置都曾倾注她的心血。如今,只觉得陌生而冰冷。
“夫人,您的衣物都已归置好了。”新拨来的大丫鬟小心翼翼地禀报。
苏小婉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眼神沉寂如古井,唯有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坚韧,证明着她还是那个苏小婉。
“大人今日的早膳用了吗?”她开口,声音平稳。
“回夫人,大人只用了半碗清粥,便说没胃口,药……也还没用。”
苏小婉转身,径直走向小厨房。这里比之前那处小院的厨房宽敞百倍,食材琳琅满目,厨具一应俱全。她挽起袖子,净了手,动作熟练地开始忙碌。
她没有做那些花团锦簇的菜肴,只选了几样最寻常的食材:新米、山药、茯苓、去核的红枣。她将米细细淘洗干净,山药去皮切丁,与茯苓、红枣一同放入陶罐,加了适量的水,盖上盖子,文火慢熬。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专注而沉静的美。厨房里的仆妇们屏息凝神,不敢打扰。她们还记得夫人当年在厨房时的风采,那是能让整个相府都飘满幸福香气的神奇双手。如今,这双手依旧灵巧,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寒冰。
粥熬好了,米粒开花,山药软糯,茯苓和红枣的香气与米香完美融合,闻之令人食指大动。苏小婉亲自盛了一碗,又配了一小碟她亲手腌制的、酸甜爽口的酱黄瓜。
她端着托盘,走向书房。
二
书房里,丞相依旧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到逆光走进来的苏小婉。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未施脂粉,墨发简单地绾起,比起记忆中那个明艳照人的厨娘,更多了几分沉静和……疏离。
“大人,用些粥吧。”苏小婉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声音不高不低,没有任何起伏。
丞相看着她,眼神复杂。愧疚、依赖、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交织在一起。他沉默着,没有动。
苏小婉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在欣赏秋景。
最终还是丞相先败下阵来。他确实饿了,而且这粥的香气,勾起了他久违的食欲。他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带着山药茯苓特有的甘润和红枣的微甜,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空瘪而敏感的胃。味道很好,好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如此“对味”的食物了。
他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竟将一碗粥都喝完了,连那碟酱黄瓜也吃了大半。
看着他近乎狼吞虎咽的样子,苏小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看啊,这就是曾经挑剔无比的当朝宰辅,如今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依赖着她施舍的这点“滋味”。
“还要吗?”她问,语气依旧平淡。
丞相摇了摇头,靠在引枕上,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竟有了一丝短暂的餍足。“婉儿……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他叹道,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几分试探。
苏小婉垂下眼帘,收拾着碗筷,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大人喜欢就好。”
她没有接他的话茬,没有诉苦,没有表功,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这种彻底的平静和漠然,反而让丞相心中那点疑虑和尴尬,无处安放。
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端着托盘离开,消失在门口,心中五味杂陈。她是真的原谅他了?还是……只是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抑或是,心死了?
他不知道。病弱的身体和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法像往常一样精准地判断人心。他只知道,此刻,他需要她,需要她带来的这点微不足道的“舒适”。
三
回到小厨房,苏小婉将碗筷交给仆妇清洗。她走到水盆边,仔仔细细地洗着手,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丫鬟在一旁低声道:“夫人,赵统领刚才来传话,说府中这个月的用度开支账本,稍后给您送过来。”
苏小婉擦干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知道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去库房取些上好的血燕和川贝母来。”
“夫人是要……”
“大人久咳伤肺,血燕润燥,川贝化痰。”苏小婉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理,“晚膳我给他炖一盏。”
丫鬟连忙应下,心中暗叹夫人真是贤惠,大人病了这一场,夫人都憔悴了,还如此尽心伺候。
只有苏小婉自己知道,血燕性平,川贝母微寒,两者同用,需佐以温性食材平衡,否则久服易伤脾胃阳气,令人愈发虚乏。而她,自然不会去加那味“平衡”的东西。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叶子几乎落尽的银杏树。金色的叶片铺了满地,像是祭奠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