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随手拿起桌上一个造型古朴、色泽温润的紫砂壶,壶嘴还氤氲着淡淡的热气。
他动作娴熟地为三人面前的竹杯一一斟上茶水。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清新雅致、沁人心脾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此地那份超然的孤寂感。
“来来来,”他热情地招呼着,笑容真诚,“我自己种的茶,闲来无事自己炒制,味道应当尚可,试试看。”
言语间毫无上位者的疏离,只有待客的真诚。
陈昀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汤,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捧起竹杯,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汤入喉,带来微微的灼热感,随即是茶叶特有的微苦在舌尖弥漫开来,但这苦意转瞬即逝,化为一股清晰而绵长的甘甜,在口腔中萦绕不去。
更有一股淡雅悠长的兰花香,仿佛从喉间升起,直透心脾。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由衷赞道:“好茶!入口微苦,回甘迅猛悠长,清香淡雅,更有丝丝缕缕的兰花香韵,沁人心脾。”
帝殇和叶秋云看着陈昀这近乎“牛饮”又品评得头头是道的举动,眼神中掠过一丝讶异。
他们二人心思更多在揣测眼前之人的身份和用意上,方才饮茶更像是完成一种礼仪,此刻被陈昀点破,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见衍皇目光含笑望来,两人也连忙举杯,这次细细品味,果然感受到了那层次丰富的滋味,脸上也露出些许了然和享受的神色。
“哈哈哈!”中年男子闻言开怀大笑,笑声爽朗,仿佛遇到了难得的知音,“小友倒是个懂茶、爱茶之人啊!这茶中滋味,能品得这般细致,难得。”
陈昀放下空杯,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意。
他竟像是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一套极其简陋的茶具——一个粗陶小壶,几只同样质地的厚壁小杯,还有一个小巧的油纸包。
他起身走到溪边,用粗陶壶舀了半壶清澈的溪水,回到桌边,将壶放在藤桌上一个同样朴拙的小泥炉上,又从怀中摸出火石,“啪嗒”几下点燃了炉中不知何时放好的几块干竹枝。
火焰跳跃,映着他专注的脸庞。
“晚辈这里也有些粗陋茶叶,是当年在凡俗故乡,于自家院中亲手栽种、采摘、炒制的。”
陈昀一边看着炉火,一边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丝追忆,“虽不如前辈的茶那般精致讲究,手法也粗糙,这些年却一直带在身边,得闲便煮上一壶。它不及仙茗灵韵,却独有一份扎根泥土的凡俗烟火之气,几分……家的味道。”
水很快沸腾,咕嘟作响。陈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色泽深褐、形状不甚规整的粗茶。
他抓了一小撮投入粗陶壶中,沸水冲入,茶叶翻滚,一股更加浓郁、甚至带着些许焦香和粗粝感的茶香蒸腾而起,与衍皇那清雅的兰香形成了鲜明对比。茶汤颜色也更深沉,近乎红褐。
他小心地为衍皇、帝殇、叶秋云,还有自己,各斟上一杯。
茶汤在粗陶杯中显得浑浊,却透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
衍皇看着眼前这杯粗茶,眼神骤然亮起,仿佛看到了极其珍贵之物。
他端起粗陶杯,没有立刻饮用,而是深深嗅了一口那蒸腾的热气,脸上浮现出无比复杂的神情,有怀念,有激动,甚至有一丝……近乡情怯的颤抖。
然后,他闭上眼,将杯中滚烫的茶汤一饮而尽!
“啧……”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依旧闭着眼,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了遥远的时光长河中。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竟似有晶莹的水光一闪而逝。
他看着陈昀,声音带着一种历经千万年沧桑后的深沉感慨:“这一口……这一口带着烟火泥土气的滋味……我,等得太久太久了……”
他放下粗陶杯,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三位气质迥异却皆为人族翘楚的年轻人,最终落在那依旧沸腾的小泥炉上,炉火映着他清癯的侧脸,仿佛点燃了尘封的记忆。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低沉,开始了那跨越千万载的追忆:
“我本名,齐衍。”
“世人尊我为第五代人皇,衍皇。”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不过是雪凰界境内,一个凡人国度里,山野间长大的普通小子。”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我的家,就在一片这样的竹林前面。屋后是青翠的山峦,屋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就像这条一样,水里有小鱼小虾。父亲是个好猎手,也是侍弄田地的好手;母亲养蚕缫丝,织得一手好布。我们一家在竹林边开垦了几亩薄田,一半种粮食,一半……就种茶。”
他指了指桌上陈昀的粗陶壶。
“就是那样的粗茶。春日采茶,母亲在土灶上翻炒,我和父亲在一旁打下手,满屋子都是茶香混合着柴火的味道。夏夜在院中乘凉,听溪水声,看萤火虫;秋日收获,谷粒归仓,茶叶封坛;冬日围炉,煨着红薯,讲着山精野怪的故事……日子清贫,却安宁、充实,充满了最简单也最真实的快乐。那是我生命最初的底色,是‘齐衍’这个人,而非‘衍皇’这尊号,最深的根。”
他的声音带着温暖的追忆,让听者也仿佛置身于那宁静的山野小院。
然而,这温馨的画面骤然被撕裂!
“后来……”衍皇的声音陡然转冷,平静中蕴含着刻骨的悲怆,“有一天,青天白日,苍穹骤然变得如同泼墨!一张巨大到遮蔽了整个天空、扭曲狰狞的鬼脸浮现出来!它空洞的巨口张开,发出无声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尖啸!刹那间,无数散发着微光的光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萤火虫,从大地上、从无数生灵的体内被强行抽离,哀嚎着、挣扎着飞向那张巨口!我的父母……”
衍皇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哽咽,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他们就在我眼前,两团温暖的光从他们胸口飘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中的光彩熄灭,如同两尊失去灵魂的泥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帝殇和叶秋云屏住了呼吸,陈昀眼中也闪过一丝痛色。那是文明面对高等存在时最原始的恐惧与无力。
“而我……”衍皇的眼神变得复杂,“当时被一股莫名的五彩光华笼罩,只觉得天旋地转,灵魂仿佛要被撕裂,剧痛之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光团,是人的魂魄!那张鬼脸,是来自九幽冥狱的冥族!我的故乡雪凰界,被冥族攻陷了……亿万生灵,沦为血食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