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浇息了最后一丝暑热,如注的暴雨在狂风的裹挟下,毫无预兆的倾泻下来!坐在车里傻笑的王汉彰在看着赵若媚跑进了家门之后,这才发动着汽车,返回泰隆洋行。
这场暴雨过后,天津的气温一下子凉快了起来。原本暗流涌动的天津卫,仿佛也如同被浇息的暑热一般,突然平静了下来。
但王汉彰也从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上,发现了一丝异常。日本天津驻屯军的多名佐级军官突然被大规模的调动。据许家爵那个在天津驻屯军里面当厨子的表哥说,这些军官大都被调到了日本关东军和日本朝鲜军。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在天津活动猖獗的日本特务机关青木公馆,最近这段时间竟然出了奇的平静。但王汉彰敏锐的神经却从这死水下触摸到了危险的脉动。这座往日里特务进出的蜂巢,竟陷入了死寂,这很不正常!
王汉彰亲自带人盯梢数日,只见大门紧闭,人影稀疏。重金买通的一名清洁工战战兢兢透露:特务科二十多个日本特务,一夜之间只剩下三四个看门的,其余如人间蒸发!
得到这个重要的情报,王汉彰立刻向詹姆士先生进行了汇报。可情报汇报上去,詹姆士先生却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是告诉他继续监控,不要做任何刺激日本人的行动。
时间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飞速的流逝,转眼之间,1930年已经走到了尽头,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临近年关,天津英租界之中的英国官员,有一部分选择回国探亲,还有一部分选择去香港、新加坡、科伦坡度假。不过詹姆士先生并没有走,这家伙告诉王汉彰继续监视日本人的动向之后,就神神秘秘的坐上了北上的列车,说是去东北进行实地调查。
种种的异象让王汉彰感觉,似乎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自打从青龙潭公园回来之后,王汉彰和赵若媚的关系急剧升温。虽然谁也没有挑明,但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基本确定下来。王汉彰每个周六的下午,都会开车去南开大学,接赵若媚放学,把她送回家。
放了寒假之后,虽然不用每周去接送,但赵若媚却直接找到了泰隆洋行。王汉彰索性让她在央行里面帮忙,当然,她肯定不会接触到情报部分的工作,只是和许家爵一起,处理洋行业务上的往来。
许家爵这家伙绝对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自从他见到赵若媚之后,就嫂子长、嫂子短的叫个不停。一开始,赵若媚对于这样的称呼还会脸红。但几天下来,她也接受了这个称呼!
临近年关,袁文会果然出手了!其手下打着“戒烟”的幌子,在英租界新开了一家铺子,据说用的是某种“特效药”。王汉彰岂容他死灰复燃?正好登封来的弟兄们训练完毕,他当即带队突袭。然而冲进去才发现,店内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形容枯槁的烟鬼在接受注射。查抄的“戒烟药”经化验,竟真非毒品,只是能够让人昏睡的药水。
王汉彰心知不妙,却已迟了。戒烟店老板拿着工部局的许可状,反咬一口,控告王汉彰滥用职权、破坏正当经营。工部局留守的副总监助理杜勒斯显然已被买通,不问情由,一纸停职令直接拍到了王汉彰面前!
消息传来,泰隆洋行办公室一片死寂。许家爵气得跳脚:“彰哥!这他妈摆明了是坑!英国人卸磨杀驴!”
王汉彰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停职令,指节发白。怒火在胸腔里燃烧——被袁文会算计的耻辱,被杜勒斯这等小人物落井下石的憋屈,更有一种被英方当作随时可弃棋子的冰冷寒意。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沙哑:“袁文会...好手段!趁詹姆士不在...哼,这职停不了几天!等詹姆士先生回来...” 话虽如此,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却掠过眼底。詹姆士一定能解决?杜勒斯背后站着谁?
王汉彰脸色阴沉的抽着烟,虽然心里面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在许家爵的面前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见他勉强的笑了笑,说:“袁文会这是给我挖坑呢!他肯定是把杜勒斯给买通了,故意给我小鞋穿呢!不过我也不怕,只要詹姆士先生一回来,我立马就能官复原职!对了,让你采买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
“放心吧!早就准备好了,在后面的小库房里存着呢!”临近年关,各方面的关系都得打点。英租界工部局里面的职员,无论职位高低,王汉彰都给他们预备了一份礼物。还有警务处的这些巡捕们,毕竟都是在一个碗里吃饭,有的时候还要借用他们的力量,更是不能怠慢。
“停职也好,正好过年。”王汉彰故作轻松,实则心中郁结。他吩咐许家爵备好年礼,开始四处打点。一下午的奔波,笑脸相迎,杯盏交错,看尽人情冷暖。
在某个官员家,对方接过厚礼,态度却敷衍冷淡;在某个帮会大佬处,对方言语间试探着他停职的深浅...王汉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更甚。最后,车里只剩下一份最重、也最心沉的礼——给老头子袁克文的。
开车来到袁克文的百宋书藏时,天色已经渐暗。和去年门口车水马龙的景象相比,今年百宋书藏的门口,可以说是门可罗雀。王汉彰让门房通报一声,不多时,门房打开了门口的栅栏门,让王汉彰直接把车开进院子里。
王汉彰刚把车停稳,就看大师兄杨子祥从洋房里面走了出来。看到王汉彰,大师兄勉强的笑了笑,低声说:“汉彰,你来了!”
王汉彰赶紧拱了拱手,开口说:“大师兄,您也在啊!马场这几天没那么忙了?”
杨子祥点了点头,说:“一入冬,马场的比赛就停了。天寒地冻的,马匹容易受伤。对了,我跟你说个事儿…………”
“嘛事儿?您说?”王汉彰赶紧问道。
“汉彰...” 杨子祥声音低沉,将他拉到一旁,“老头子...唉,半个月前,大姑娘...殁了。肺炎,中西医都请了,没救过来...”
王汉彰一听,赶紧说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告诉我呢?这……哎呀…………”
杨子祥叹了一口气,说:“老头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外柔内刚!他特别跟我交代,谁也不告诉!一会儿你进去之后,就当不知道这件事。老头子的身体最近也不老太好的,你不要久坐,待一会儿就走!知道了吗?”
王汉彰如遭重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沉重地点点头,跟着杨子祥走进书房。
书房内药味隐隐。袁克文披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正站在书案前,提笔欲书,身形却显佝偻。听见动静,他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汉彰...来了。”
“老头子,给您请安!快过年了,来看看您。” 王汉彰上前恭敬行礼,强压心中酸楚。
“好...好...” 袁克文示意他坐,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他,“英租界...近来太平?”
“回老头子,还算...平静。” 王汉彰含糊道。
“平静?” 袁克文缓缓摇头,眼神陡然锐利,“我看未必!日本人...最近动静诡秘,怕是要生大变!汉彰...”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杨子祥急忙上前搀扶。袁克文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咳声撕心裂肺。好一会儿,咳声渐歇,他拿开手帕——那洁白的绢子上,赫然一团刺目的猩红!
“老头子!” 王汉彰和杨子祥同时惊呼。
袁克文摆摆手,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王汉彰,一字一顿,带着血沫:“记...记住!给谁办差...都行...唯...唯独...不能当...汉奸!我父亲...一世英名...毁于二十一条...千古骂名...可他...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咳。
杨子祥急得对王汉彰使眼色。王汉彰心如刀绞,看着袁克文蜡黄的脸和手帕上的血,再想到自己停职的憋屈、袁文会的嚣张、日本人的异动,一股巨大的悲凉汹涌而至。他强忍情绪,躬身道:“老头子金玉良言,汉彰铭记在心!您千万保重身体,我...我改日再来看您!”
离开百宋书藏。坐进车里,王汉彰回头望去。暮色中的宅邸,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和家族的落幕。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冰冷的路面。门可罗雀,英雄迟暮,国事蜩螗,自身飘零...万般滋味堵在胸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1930年岁末凛冽的寒风中。这冬天,似乎格外的冷,也格外的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