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猝然倒地的詹姆士先生,王汉彰楞了一下,随即冲了上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在了客厅宽大的沙发上,手指触到詹姆士颈侧,那微弱的搏动让他悬着的心稍定,但对方口眼歪斜、面如金纸的模样,又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一边拍打着他的脸,一边大声呼喊道:“詹姆士先生,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詹姆士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终于聚焦在王汉彰脸上。他歪斜的脖颈极其费力地点了点,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去...医...院...快...快...”
“去医院是吗?你别慌,我这就带你去!”王汉彰毫不犹豫,一把将詹姆士抄起,几乎是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冲出洋楼。门外停着王汉彰刚刚开来的的雪佛兰轿车,他用脚尖灵巧地一勾,车门应声而开。他小心地将瘫软的詹姆士塞进后座,自己也像泥鳅般滑进驾驶位。引擎发出暴躁的嘶吼,雪佛兰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冲向英租界心脏地带——马大夫纪念医院!
二十分钟后,雪佛兰一个急刹停在马大夫医院门口。王汉彰招呼着门口的担架员,一行人七手八脚将詹姆士抬进了抢救室。当值班医生得知这位口角流涎、半身不遂的病人竟是英租界警务处的高级官员时,气氛瞬间紧绷。
很快,十几名白大褂神色凝重地围拢在病床前,听诊器、压舌板、小手电轮番上阵,夹杂着快速而低沉的英文术语交流。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王汉彰被礼貌而坚决地挡在门外,只能透过门缝的间隙,看到攒动的人头和詹姆士那张在无影灯下显得异常苍白的脸。
王汉彰深吸一口气,趁着医生会诊的功夫,他快步找到医院办公室,借了部电话,拨通了泰隆洋行的号码。“喂!告诉高森和许家爵!让他们俩放下手里所有事,立刻!马上!开车到马大夫纪念医院来!快!” 他简短急促地下达命令,不容置疑。
十几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嘎吱停在医院门口。车门还没停稳,许家爵就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脸上血色全无,带着哭腔扑到王汉彰跟前:“彰哥!出…出嘛大事了?电话里也没说清,谁…谁不行了?!”
王汉彰把他们俩拉到了背静之处,低声说:“是詹姆士先生,刚才我去他们家,跟他汇报黑风岭的事儿,说着说着,他的嘴突然就歪了,整个人栽在地上,幸亏地上有地毯,要不非得摔出个好歹来!二子,你赶紧去英租界戈登堂,到二楼警务处找戴维斯处长,你告诉他詹姆士先生中风了!”
“好嘞,我这就去!”说着,许家爵转身就往医院外面跑。
看着许家爵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王汉彰转过头来,对高森低声说:“森哥,你带着几个可靠的人,把泰隆洋行仓库里面咱们存的货都转移到巴彦广的仓库里面去!詹姆士这一病,还不知道能不能好。他万一要是不行了,新上来一个头头,恐怕咱们的日子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舒服了!”
听到王汉彰的这番话,高森面色一紧,低声说:“詹姆士先生到底怎么样?厉害吗?要是不行的话,我认识一个中医大夫,听说治中风有一手绝活。”
王汉彰眼神闪烁了一下,叹了口气,说:“这中风,好了,看着跟没事人一样,不好,半边身子就废了!先看看西医怎么说,实在不行,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说找你说的那个大夫!行了,医院这边你别管,我交代你的事,立刻!马上去办!还有,告诉秤杆,洋行里的大小事让他先支应着,有嘛风吹草动的,立刻派人到医院找我!”
话音刚落,医院的门口跑出来一个小护士,看到王汉彰正在跟高森说话,她冲着王汉彰大声喊道:“你!那个穿长衫的!快过来!医生叫你!…………”
王汉彰用力拍了拍高森的肩膀,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慌乱的说道:“记住!回去先办仓库的事!万事小心!” 说完,他不再耽搁,转身跟着护士,快步走进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抢救室。
嘱咐完高森之后,他跟着护士来到了詹姆士先生的病房。看到王汉彰走了进来,一个大鼻子的外国大夫开口说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呃……这是我的上司!他在天津没有亲人,您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就行!”王汉彰连忙说道。
外国大夫点了点头,摘下了口罩,用一口蹩脚的中文说道:“通过我们目前的检查,这位先生应该是患上了‘apoplexy’,呃……也就是……”
“脑中风!”王汉彰知道,这个洋大夫不知道英文的术语如何翻译成中文。
洋大夫点了点头,继续说:“是的,脑中风!造成这种病的原因,是因为脑部血液淤积,压迫脑组织,造成他面部偏瘫,半侧身体没有知觉。这位先生的症状不算太严重,根据‘四体液理论’,要立刻进行放血疗法进行治疗。只要排出多余血液,减轻脑部压力,他完全可以恢复正常的。但是这种操作有一定的风险,所以要有人替他来签字!年轻人,你可以签这个字吗?”
放血疗法?这是什么操作?听上去似乎不是很靠谱的样子。但看这位洋大夫的脸色,如果不尽快治疗,詹姆士先生很可能小命不保啊!可签了字,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自己那可是要负责任的!想到这,他开口说:“那个……我能进去看看詹姆士先生吗?”
洋大夫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吧,你可以进去看看,但时间不要太长!”
抢救室里,灯光惨白。詹姆士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三件套西装被胡乱扒下,像团破布般揉皱扔在墙角。他只盖着一条薄薄的白布单,裸露的皮肤在冷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一个护士正用一把明晃晃的刮刀,“嗤嗤”地刮着他鬓角的头发,露出青白的头皮。
看到王汉彰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詹姆士浑浊的眼珠里陡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被布单遮盖的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试图挣扎。
王汉彰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紧紧握住詹姆士那只还能微微动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黏腻。他俯下身,凑到詹姆士耳边,用极低但清晰的声音说:“詹姆士先生,大夫说您是‘脑中风’,情况不是太严重。他们要用一种叫‘放血疗法’的法子,说放了淤血就能好。只是…这法子听着有点险,您…您愿意让他们试试吗?”
詹姆士说不出话,但那双充满恐惧和恳求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汉彰,歪斜的头颅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点着!
看到这反应,王汉彰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好!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签字,让他们马上给您治!早治早好!”
他大步走出抢救室,迎上那位大鼻子洋大夫探询的目光,说道:“大夫,詹姆士先生同意治疗。字,我替他签!” 他语气斩钉截铁,接过护士递来的文件,在冰冷的纸张上飞快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留下一个沉重而潦草的墨痕。洋大夫接过文件,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推开了抢救室的门。那扇厚重的白色木门在王汉彰眼前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王汉彰没有走,而是站在了抢救室的门口,打算看看这个放血疗法到底是怎么个事。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那洋大夫从一个打开的消毒盒里,取出一柄寒光闪闪、形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刃长不过寸许,倒真像南市三不管杂耍艺人用的飞镖。
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在詹姆士鬓角青筋暴起的太阳穴附近用力按压了几下,似乎在寻找下刀的最佳位置。王汉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洋大夫手腕猛地一抖,刀光如电般闪过!
‘嗤啦!’一声轻响,锋利的刃口精准地划了下去!看这手法,和前清净事房的小刀刘有一拼!
当然了,这一刀只是划破了皮肤下面的颞浅静脉,可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密集,这一刀下去,血‘呼’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王汉彰当场就看傻眼了。这样的场面,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过年,老娘在院子里面宰鸡!王汉彰记得清楚,当时老娘也是用一把小刀,割破鸡脖子,滚烫的鸡血“呼啦”喷进粗瓷海碗里,那鸡还扑棱着翅膀,爪子在空中徒劳地乱蹬,那场面即血腥,又恐怖!
此时此刻,眼前的詹姆士,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不正像极了那只待宰的年鸡吗?可两个实习大夫和护士死死的按住了他的身体和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洋大夫看也不看喷涌的伤口,又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用镊子夹起一个点燃的酒精棉球,在罐内飞快地燎烤几圈,趁着热力未消,“啪”地一声,精准地扣在了太阳穴的伤口上!
王汉彰可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大眼了!只见伤口里面的血瞬间被火罐嘬了出来,十几秒钟的时间,整个罐子就被粘稠的黑紫色血液填满了大半!
洋大夫一边摸着詹姆士的颈动脉,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大约过了一分钟,詹姆士原本因痛苦和缺氧而涨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可这个洋大夫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助手说道:“唔……脑部的充血已经被释放出来,你看他的脸色,由刚才病态的潮红转为安详的苍白,身体的痉挛也停止了。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需要的是静养恢复。当然,病人如果恢复躁动,那就需要重复放血以巩固疗效……”
王汉彰站在门外,听的是七窍生烟!我去你妈了个大血逼吧!还他妈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詹姆士那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出气多进气少,这他妈哪是好转?分明是血快流光了!快要咽气了!再让这洋屠夫来一次,詹姆士就得跟老娘手下那只年鸡一样,活活把血流干蹬了腿!
想到这,王汉彰猛地撞开抢救室的门,几步冲到病床前,一把推开还按着詹姆士的医生和护士!他俯身凑近詹姆士惨白如纸的脸,盯着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先生!不能再让他们治了!再治下去,您这条命今天就交待在这儿了!您要是信得过我王汉彰,就眨眨眼!我立马带您走,找个真正能救命的大夫去!”
此时,詹姆士的意识已如风中残烛,游离在失血昏迷的边缘。但王汉彰的声音,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穿透了无边的黑暗。他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眼皮沉重地、却是无比清晰地——用力眨了一下!
王汉彰臂猛地发力,将詹姆士绵软的身体整个抱起!
“嘿!你要干什么?!放下病人!你这是谋杀!快拦住他!”洋大夫这才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嘶吼着扑上来。旁边的护士也发出刺耳的尖叫。
王汉彰充耳不闻,用肩膀狠狠撞开试图阻拦的实习医生,抱着詹姆士,像一尊杀神般,在众人惊骇的目光和混乱的呼喊声中,大步流星冲出了抢救室,冲出了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医院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