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不许冲!退后!!” 老龙头火车站前的巡警队伍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面孔因用力而扭曲,脖颈上青筋暴起。然而,他们的怒吼如同投入惊涛骇浪中的石子,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山呼海啸般的“去北平!去北平!”声浪中。
原本看似壁垒森严、如临大敌的天津警察防线,在这股完全失控、裹挟着青春热血与悲壮色彩的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冰!
前排的警察被无数双年轻而有力的手臂推搡着,踉跄着连连后退,脚下不稳,警棍脱手掉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踏过。
那条象征权威的警戒线,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轻易地冲破、扯断、践踏在泥泞之中!更多的学生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防线被撕开的巨大缺口处,汹涌地、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
偌大的老龙头车站广场,瞬间陷入了彻底的、沸腾的混乱!各色旗帜在疯狂的推挤冲撞中纷纷倒下,被踩踏得面目全非。
呼喊声、口号声、惊叫声、警察徒劳吹响的尖利哨音、妇女的哭喊、孩子的啼哭……各种声音混杂、翻滚、冲撞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几近失聪的噪音海洋。
维持秩序的防线,在短短几十秒内,宣告彻底崩溃!黑压压的人潮,带着一种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气势,疯狂地涌向老龙头车站那象征着远方、希望,也预示着未知巨大风险的入口。
一场更大规模、更加不可预测、充满血与火的风暴,即将随着这趟北上的列车,席卷向古老的北平城。
王汉彰站在人群外围一处稍高的台阶上,冷眼旁观着这场“失控”的闹剧。 看着那看似坚固的警察防线在学生的冲击下如朽木般瞬间崩溃,混乱中警察们口中虽厉声呵斥,手上推搡的动作却显得敷衍而无力,眼神交汇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默契,整个队形在冲击下并非溃散,而是有意识地、流畅地向两侧收缩,巧妙地避开锋芒,如同排练过一般。王汉彰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冷峭而了然的笑意。
‘演得不错。’ 他心中冷冷道。天津警察局这帮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避重就轻、祸水北引的手段玩得炉火纯青,堪称艺术。这哪里是猝不及防的失控?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导演完美的‘放虎归山’大戏!
学生们去北平闹,总好过在天津卫搞出流血事件,让上头难做。这招‘四两拨千斤’,既保全了自己,又卖了租界面子,还把烫手山芋扔给了北平的同僚。 高,实在是高。
果然,一切如王汉彰所料。 眼见学生洪流已冲破防线,如同开闸洪水般涌入老龙头车站之中,刚才还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的警察们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
带队的警官一声令下,哨音变得短促而敷衍,透着一种“任务完成”的轻松。警员们不再徒劳地试图阻拦那些奔向火车的背影,而是动作麻利、训练有素地收拢队形,迅速转向,将警棍的尖端和严厉的目光,精准地指向了外围那些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市民。
“散了散了!都他妈散了!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别堵着路!”
“快走!再不走,都你妈逮起来送小西关吃窝头去…………” 巡警们挥舞着警棍,大声呵斥驱赶着,声音洪亮,动作幅度夸张,驱赶人群的动作之熟练,彼此间配合之默契,仿佛这场景已在操场上演练过无数次。
一场极可能演变成血腥镇压、震动全国的重大事件,就在这看似混乱失控、实则精准操控的“放水”与高效驱离中,被巧妙地“四两拨千斤”,消弭于无形。
至于这些满腔热血的学生到了北平,是面对张学良的卫队还是北平警察的棍棒,那就不是天津卫的警察老爷们需要操心的问题了。烫手的山芋已然抛出,天津卫的差事,到此为止,在天津警察局的操作下,堪称“圆满”完成。
看着广场上人群被驱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零星几个警察在清理散落的旗帜和杂物,王汉彰又往下拉了拉帽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他整了整因人群拥挤而略显凌乱的深灰色西装前襟,抚平袖口的褶皱,神态自若地朝着老龙头火车站入口附近仍在执勤的几名警察方向走去。步履从容,仿佛只是一个办完事准备离开的体面商人。
刚靠近警戒范围,一个满脸横肉、眼神警惕的四十多岁老巡警立刻举起警棍, 厉声呵斥道:“嘿!眼瞎啦?没看见这不让过吗?赶紧滚蛋,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王汉彰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 非但没退,反而又往前凑近了两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自己人”的亲热劲儿: “巡长辛苦!我是天津警察训练所的。咱们训练所原来的督察长,李汉卿李长官, 您知道吧?听说现在高升总务处副处长了?劳您驾, 李副处长这会儿在站里吗?兄弟我有桩要紧的事,得当面跟他禀报一声......”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一块大洋已不着痕迹地塞进了老巡警粗糙的手心。
那老巡警手指一蜷,迅速将大洋攥紧藏好, 脸上的凶厉之气如同变戏法般瞬间消失, 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注意,立刻换上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 声音也压低了:“咳!训练所的弟兄啊! 你早说啊!自己人! 李副处长?不知道在不在,不过当官的老爷们都在车站旁边那调度楼里歇着呢,就那幢明黄色的二层小楼, 瞧见没?直接进去就成……” 说着,还用警棍殷勤地朝方向虚点了一下。
顺着老巡警手指的方向,王汉彰看到了那幢在车站庞大建筑旁显得有些不起眼的明黄色二层小楼。他点了点头,脸上维持着那抹谦恭的笑意:“多谢巡长指点,回见。”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向那幢小楼走去。
王汉彰依言走向那幢明黄色的调度楼。门口确实站着两名持枪警察,但见他衣着考究,气度沉稳,步履从容,眼神中并无丝毫慌乱或好奇,只是平静地扫了他们一眼。两名警察对视一下,竟真的无人上前盘问,任由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他径直走上二楼,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烟草、汗味和劣质咖啡的气息扑面而来。 调度室内略显凌乱,十几名穿着警官制服的人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低声闲聊着, 气氛松懈,带着任务“完成”后的疲惫与懈怠。
王汉彰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立刻锁定了靠窗坐着的李汉卿。 几乎在他目光落定的同时,原本正端着搪瓷缸子喝水的李汉卿也恰好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李汉卿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他随即放下缸子,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穿过人群, 迎到王汉彰面前。
没等李汉卿开口寒暄,王汉彰抢先一步上前,笑容满面地伸出手,声音洪亮得足以让附近几位警官侧目: “李督察长!哎呀,真是好久不见!您这气色是越发红润,官运亨通啊!” 这声“督察长”叫得格外响亮、清晰,不仅点明了对方的旧职以示亲近熟稔,更是在不动声色地向周围人宣告——他们二人关系匪浅,是旧相识。
李汉卿心领神会, 用力握住王汉彰的手晃了晃,同时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 “哎呀呀,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走走走,这儿太乱,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他拉着王汉彰的胳膊, 快步走出调度室,径直下了楼, 走向停在楼侧阴影里的一辆黑色警用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