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隆洋行二楼的会客室,厚重的墨绿丝绒窗帘仿佛一道沉重的帷幕,只吝啬地拉开一道窄缝,几缕昏黄的午后光线如同探针般刺入,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扭曲狭长的影子,更添几分诡谲。
红木雕花的茶几、沙发在幽暗中泛着冷硬、深不见底的光泽,仿佛蛰伏的兽。空气凝滞,上等雪茄的余烬与尘埃颗粒混合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淡雅异香。
这味道,是属于本田莉子的。这股异香就像毒蛇的信子,缠绕着王汉彰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
王汉彰深陷在沙发里,指间的香烟燃了大半,烟灰簌簌落下也浑然不觉。他的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乱麻,充满了对眼下局势的无力感。
赵若媚的突然到访,更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的,这块巨石是昨夜与本田莉子那场无法挣脱的、带着致命诱惑的纠缠过后,所引发的冰冷恐惧——那是对身份可能暴露的惊悸,是对自己失控的懊恼,更是对眼前这复杂棋局可能因此崩盘的深切忧虑。
坐在他对面的赵若媚,内心同样翻江倒海,焦灼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素色旗袍的下摆,指节泛白。
青梅竹马的情谊,从学堂里无忧无虑、追逐嬉笑的少男少女,到如今这乱世洪流中相互依偎又相互猜忌的男女。尤其想到那个曾经像是个无赖一般纠缠自己的宋伯伯,是王汉彰用他那讳莫如深的手段彻底“解决”掉的,她心底涌起的不仅是感激,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为她所依赖的这个人身上潜藏的、她无法理解的黑暗力量。
可如今,她却要利用这份情谊,带着任务来接近他、试探他,从他身上套取关乎家国命运的情报。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天性中的善良与此刻的使命激烈撕扯着,让她几乎不敢直视王汉彰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王汉彰没有选择靠近赵若媚的长沙发,而是在斜对面的单人红木沙发里重重坐下,身体微微后仰,陷进柔软的靠垫中,无形中划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掏出烟盒,金属开合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灰白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听说你找我?”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冻了千年的寒冰河面,冷得刺骨,“有嘛事?是不是又遇上嘛麻烦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意营造的距离感,也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汹涌波涛。
赵若媚的心尖随着他冰冷的语调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目光触及王汉彰那张既熟悉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脸,心头又是一颤。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放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显出几分犹豫和不安,开口说:“汉彰,”
她声音放得轻柔,带着刻意的缓和,“昨天…我说的话可能有些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就是…就是看到报纸上奉天陷落的消息,举国悲愤,而你…你这里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我一时有些…有些生气罢了。” “生气”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委屈和不解。
“生气?”王汉彰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鼻腔里溢出一声清晰的嗤笑,眼神里满是讥诮。
“轮得着你来生气?奉天丢了,南京城里的蒋委员长照样高卧!北平那位手握几十万大军的张副总司令,不也安安稳稳地待着?他们都不急,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就算把天灵盖气炸了,又能顶什么用?”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尖锐和疲惫,“我早说过,你的愤怒,在那些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大人物眼里,根本就一文不值,说句不好听的,连个屁都不如!”
“你——!”赵若媚霍地站起身,胸脯剧烈地起伏,那双清亮的杏眼里瞬间燃起熊熊怒火,仿佛要将王汉彰焚烧殆尽。
然而,这炽烈的愤怒只在她眼中燃烧了一瞬,如同被强行掐灭的火焰。只见她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虽仍有未熄的余烬,语气却已强行压平:“汉彰,我不是来跟你吵架斗气的!”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这次来,主要是…是向你道歉。”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昨天我说的那些话,回去后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是有些过激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话音落下,她竟对着王汉彰的方向,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乌黑如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她半张脸,那姿态庄重、决绝,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悲怆。
看着赵若媚那深深弯下、显得无比单薄脆弱的腰背,王汉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昨天晚上,自己在另一个女人身下的放纵,与眼前这个单纯执着、甚至向他低头的姑娘形成了最残酷的讽刺。他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一瞬,烦躁地挥了挥手,像要驱散眼前令人窒息的空气和心中翻腾的罪恶感:“行了行了,起来吧。”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掐灭了烟蒂,目光复杂地落在她重新抬起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认真:“若媚,你给我听好了,在这个世上,我王汉彰,永远不会害你!永远不会!”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扫过她,也仿佛扫过窗外看不见的敌人,“至于你认识的那位什么范老师,还有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满口的家国天下,民族大义,大道理讲得天花乱坠,慷慨激昂。可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剥开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归根结底,他们还不是在利用你这样的热血青年?把你当成他们棋盘上的卒子,冲锋陷阵的枪使!”
王汉彰的情绪似乎被这个话题点燃,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点到赵若媚的鼻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腔怒火说:“南宋《钱塘遗事》之中有这么一句残诗,‘一语淮西闻养老,三更江上便抽兵!’说的是什么?说的是奸相贾似道!平日里满嘴忠君报国,仁义道德!可前线淮西战事吃紧的急报一到,他立刻谎称自己年事已高,需要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转头就在半夜三更乘船撤离军队,弃城而逃!置国家安危、黎民百姓于不顾!”
他目光灼灼,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死死盯着赵若媚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重锤敲击:“若媚,你记住了!轻言大义者,临阵必变节!这就是人性!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听到王汉彰如此直白、甚至引经据典地对范老师进行的指控,赵若媚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像被一支无形的毒箭狠狠射中了心窝。
她嘴唇剧烈地翕动着,胸膛起伏,似乎有千言万语、激烈的反驳要冲口而出,为她的信仰,为她所追随的道路辩护。
然而,话到嘴边,却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想起了那些不能言说的秘密。最终,所有的激辩都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肩膀也随之垮塌下来,无力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