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兴业公司”后院那酝酿着风暴的隐秘与炽热不同,英租界伦敦道上的“真光电影院”二楼办公室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外强中干的愤怒与逐渐滋生的寒意。
马乐马拉斯大半个身子深陷在昂贵的真皮转椅里,那双原本习惯于流露出精明与傲慢的蓝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办公桌上那部沉默的黑色电话机。昨天王汉彰离去时那冷漠的眼神、那句“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威胁,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耻辱!简直是奇耻大辱!他,马乐马拉斯,在天津卫经营多年,凭借着手腕和日本人的关系,建立起一个隐秘的毒品王国,积累了惊人的财富,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两个低贱的“黄皮猴子”,竟然敢在他的地盘上,用区区八万银元来羞辱他,甚至还敢出言威胁!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法克!该死的猪猡!下贱的野蛮人!”他猛地一拳砸在光滑的桌面上,震得桌上的墨水瓶和镀金笔架一阵乱跳。咆哮声在空旷华丽的办公室里回荡,却更反衬出他内心的虚浮和无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很不妙,大迫通贞的突然消失,如同抽掉了他这座王国最核心的支柱,以往那些被他压制、被他剥削的各方势力,此刻都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黑暗中窥伺着。王汉彰的出现,更像是一把精准捅向他软肋的匕首。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反击,必须让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知道,他马乐马拉斯不是好惹的!他还有朋友,还有可以用钱买来的“保护”!
想到这里,马乐马拉斯一把抓起了电话听筒,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愤怒,拨通了一个他视为“护身符”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一个带着英国腔调的、略显慵懒的男声:“hello?”
“格林!是我,马乐马拉斯!”他用英语急切地说道,语气中掺杂着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格林,我的朋友,我遇到麻烦了!昨天,有两个……两个不知死活的中国人到我的电影院来,他们想用低得可笑的价格,简直是抢劫!想要强行收购我的电影院!该死的,他们竟然还敢威胁我!他们说,如果我不把电影院卖给他们,我的电影院就会一直空置,烂在这里,直到变成一堆朽木!法克!这是赤裸裸的敲诈和威胁!格林,我们是朋友,你得帮我,帮我把这两个混蛋抓起来,让他们尝尝租界监狱的滋味!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他一口气说完,期待着电话那头传来同样义愤填膺的回应,以及立刻采取行动的承诺。
然而,电话那边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这沉默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钟,长得让马乐马拉斯开始感到不安,他甚至怀疑电话是不是断线了。
“格林?你在听吗?”马乐马拉斯忍不住催促道。在他看来,作为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一名英国籍警司,这种事情对于格林警司来说,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马勒(马乐马拉斯的昵称)……”格林警司的声音再次响起,但之前的慵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严肃和……谨慎?“你刚才说,去你那里的人,叫什么名字?”他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斟酌。
“王!王汉彰!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名字!一个二十多岁,个子很高的年轻人,看起来装得人模狗样!跟他一起的还有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家伙!就是这两个该死的混蛋!”马乐马拉斯急忙确认,并再次强调,“格林,你认识他们对吗?以你的身份,收拾一两个中国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更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一次,马乐马拉斯清晰地听到了格林那边传来细微的、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以及一声极轻的、仿佛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马乐马拉斯的心脏。
终于,格林警司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和告诫意味:“马勒……你确定……是王汉彰?泰隆洋行的那个王汉彰?”
“没错!就是他!泰隆洋行!怎么了格林?他不过是个中国买办……”马乐马拉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格林警司当然知道王汉彰是谁,一个中国籍的华人帮办。凭借自己的身份,拿捏一个华人帮办,当然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问题是,在王汉彰的身后,还站着詹姆士先生!其他人不知道詹姆士的身份,格林警司可是太清楚了!
这个魔鬼,曾经令横跨欧亚大陆的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当然,这并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但是他在其中的作用,是关键而不可替代的!更为关键的是,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老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为了一个马乐马拉斯去得罪詹姆士,这笔生意是极其不划算的!
“闭嘴!马勒!”格林突然粗暴地打断了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恼怒,“听着,看在过去那些‘小礼物’的份上,作为一个‘朋友’,我给你一个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忠告!”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既能撇清关系,又能让这个即将完蛋的希腊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在中国,在天津,靠着什么生意赚了那么多黑心钱,你知,我知,很多人也都心知肚明!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大迫通贞完了,没人再罩着你了!如果你脑子还清醒,如果你还想活着回到希腊去晒太阳,我建议你,立刻、马上,用你能接受的、哪怕是赔本的价格,尽快脱手你在天津的所有产业!不要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更不要试图去做什么……没有意义的、愚蠢的报复行为!”
马乐马拉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从额头上涔涔而下,握着听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格林……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怕他?你一个英租界的警司,会怕一个中国商人?”他无法理解,难以置信。
格林在电话那边发出几声干涩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轻笑声:“哼……马勒,你在中国待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天真。有些人,不是你用钱就能收买,也不是你靠着已经完蛋的日本人就能吓倒的。”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马勒,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王汉彰……他背后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可怕得多!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刚落,根本不给马乐马拉斯任何再追问或哀求的机会,听筒里便传来了“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忙音——“嘟…嘟…嘟…”
这忙音如同丧钟,在马乐马拉斯的耳边反复敲响。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僵在原地,握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听筒,手臂无力地垂下,听筒“啪”地一声撞在办公桌的侧壁上,然后又悬在空中,无助地晃荡着。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电车铃声和汽车喇叭声,提醒着他外界的存在,但那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温暖如春的室温,此刻却让他感觉如同置身冰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格林……被他视为最后依靠的格林警司,这些年从他这里拿到了上万英镑的格林警司,竟然……拒绝了帮他?不仅拒绝了,还用那种语气警告他?甚至……这个狗娘养的似乎对那个王汉彰颇为忌惮?
“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格林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
巨大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之前的愤怒和侥幸。他原本以为王汉彰只是一个有点背景、想趁火打劫的中国商人,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连格林都不敢招惹,甚至急于撇清关系,这个王汉彰,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背后到底站着谁?
失去了日本靠山,失去了巡捕房的“保护”,再加上那些虎视眈眈的仇家……马乐马拉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四面楚歌”的绝境。他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华丽的枝形吊灯,感觉那灯光刺眼得让他头晕目眩。
完了……也许格林说的是对的,再不跑,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可是,难道真的要像丧家之犬一样,放弃多年经营的一切,灰溜溜地滚回希腊?不!绝对不行!作为一名几乎走遍了全世界的商人,眼前的处境激发了他内心之中的血性!他决定赌上一把,即便是最后输了,也好过现在的这种屈辱!
想到这,他再一次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另外一个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