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乐马拉斯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笔杆的瞬间猛地一缩,仿佛那不是钢笔,而是一条盘踞在岩石上,伺机而动的毒蛇。他哆哆嗦嗦地再次尝试握笔,湿滑的手指几乎抓不稳那光滑的笔身。笔尖悬在雪白纸面的上方,如同绞刑架上的绳索般微微颤抖,却迟迟无法落下,仿佛那薄薄的纸张重若千钧,承载着他毕生的心血与未来的命运。
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挣扎。现在的局面,如同这浴室里浑浊的空气一样,再清楚不过——如果不签字,眼前这个看似儒雅、品着香片、实则心狠手辣如眼镜蛇般的王汉彰,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个雾气蒸腾的房间。
但反过来想,一个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如果他签了字,交出了所有的筹码,对方为了永绝后患,会不会依旧要了他的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在中国故事里可是屡见不鲜。签字可能是速死,不签字则立毙,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无论向前向后都是黑暗。
这种生死关头的极致犹豫,让马乐马拉斯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冰冷的冷汗,与浴池里蒸腾上来的湿热汽混在一起,顺着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绝望的泪水。
他艰难地抬起头,仿佛脖颈上挂着铁链,鼓起那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勇气,用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嘶哑地说道:“王……王先生……如果我签了字……你……你要保证……保证放我安全的离开……我必须要得到你的承诺……”
“啪!”
一记响亮而干脆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扇在马乐马拉斯的左脸上,力道之大,让他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耳朵里嗡鸣作响,半边脸颊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火辣辣地疼。他甚至能尝到自己嘴角渗出的那一丝咸腥的鲜血。
许家爵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浴池边,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厉声喝道:“操你妈了个逼的,让你签,你就痛痛快快的签字,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我数三个数,要是我数完之后,你还没签字。呵呵......”
许家爵说着,从口袋里麻利地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德国产折叠刀,“唰”的一声,弹簧机构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亮出了那狭长而锋利的刀刃。他狞笑着,用冰冷的刀尖虚点着马乐马拉斯那泡得发白、正剧烈颤抖的手指关节,语气阴森得如同墓地的寒风:“那你就不用签了!我会把你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的剁下来!然后,沾着你那热乎乎的血,在这文件上面按上手印!干净利落!反正英租界公证处的洋人,也认按手印的文件!”
“oNE……”许家爵居然咧开嘴,用带着浓重天津卫口音的、怪腔怪调的英语开始了计数!这声音在浴室密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怪异和恐怖。
这声不伦不类、却又带着死亡威胁的英语计数,在马乐马拉斯听来,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魔低语,直接敲打在他的灵魂上。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尊严、什么犹豫、什么未来的隐忧了,活下去,此刻成了他脑中唯一的念头。
他也顾不上擦拭嘴角不断渗出的鲜血,慌乱地将笔尖狠狠按在纸上,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那颤抖得如同癫痫发作的手,在文件指定的位置,歪歪扭扭地、几乎是画符一般地签下了自己的全名——charalambos malemalas。字母写得松散扭曲,几乎难以辨认,与其说是签名,不如说是一个囚犯的认罪画押,但这已经是他此刻在极度恐惧下能做到的极限。
看到马乐马拉斯终于完成了这屈辱的签名,王汉彰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恰到好处地挡在了许家爵和浴池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缓冲。他脸上带着一丝看似责备的神情,但语气却依然轻松随意,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闹:“哎,二子,你这是干嘛?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粗鲁!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强迫马乐马拉斯先生签字呢!咱们是文明人,要讲道理。”
他转而看向水中的马乐马拉斯,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赞赏,“再说了,马先生也是个明事理、识时务的俊杰,知道咱们兄弟是为了他好,替他消灾解难。你看,人家这不把名字都签上了吗?多么通情达理!”
王汉彰边说边弯腰拿起了那份转让文件,仔细地辨认着马乐马拉斯的签名。他的目光在签名处停留了片刻,确认无误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文件合上,小心翼翼地装进了牛皮纸袋里,封好口。
“二子,”王汉彰对许家爵吩咐道,“去找浴池老板要一身干净衣服,咱们得带着马先生去英租界公证处办手续!“
许家爵应声而去,脚步轻快。不一会儿,他就拿来了一套半新的、质地普通的藏青色西装和一件略显松垮的白衬衣,虽然远不是马乐马拉斯平时习惯的意大利定制高档货,但至少干净整洁,能蔽体出门。
马乐马拉斯在王汉彰淡漠的目光和许家爵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软体动物,极其狼狈地从微温的池水中爬出来。冷水接触空气带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哆哆嗦嗦地用粗糙的毛巾胡乱的擦干身体,那毛巾摩擦皮肤的感觉如同砂纸。
他笨拙地、一件件地套上那身并不合身的衣服,整个过程他都深深地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王汉彰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屈辱,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和尊严,他现在只感觉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
下午四点五十分,冬日的天津,天色已经早早地渐暗,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纱。凛冽的寒风吹过英租界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距离天津英租界公证处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下班闭馆还有短短十分钟,王汉彰和许家爵一左一右,如同押解犯人一般,“陪同”着佝偻身子、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的马乐马拉斯,从公证处那气派的、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台阶上,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
马乐马拉斯的手中多了一份刚刚公证过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文件副本,但他感觉那不是文件,而是一张冰冷的、浸透了他毕生心血与尊严的卖身契,沉重得让他几乎握不住。
看着王汉彰脸上难以掩饰的满意笑容,许家爵在一旁凑趣地说道:“恭喜彰哥,咱们这个买卖,今天就算是落停了!真光电影院从今往后就姓王了!”
王汉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一旁失魂落魄的马乐马拉斯,语气颇为“诚恳”地说:“这件事,说到底还得感谢马乐马拉斯先生的深明大义和积极配合!要是没有他,咱们也不能这么利索的把事情办好!二子,去,请马先生回咱们洋行,顺便到登瀛楼叫一桌子上好的宴席,咱们得好好请马先生喝几杯,也算是为他压压惊,饯个行……”
“好嘞!彰哥!”许家爵心领神会,立刻走到停在路边的黑色雪佛兰轿车旁,利落地拉开了后排车门,然后冲着马乐马拉斯做了一个夸张的“请”的手势,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上车吧,马先生,咱们今天晚上是不醉不归!登瀛楼的葱烧海参可是一绝,您可得好好尝尝!”
听到这番话,马乐马拉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死死地抓住了车门的门框,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颤声对王汉彰说道:“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把电影院转让给你们了……你答应过我,只要办好了转让手续,你就会放我离开。王先生,你是场面上的人,不能这样言而无信……”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感觉一个硬物顶在了自己的后腰上。许家爵不知何时已经凑近,用身体遮挡着,将一支小巧的马牌撸子紧紧抵住他。许家爵脸上依旧带着笑,但声音却冰冷刺骨:“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废话呢?我们彰哥好心好意请你过去喝酒,这是给你脸呢!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听明白了吗?”
腰间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彻底击碎了马乐马拉斯最后的一丝侥幸。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现在拒绝上车,这个尖嘴猴腮的许家爵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让他血溅当场。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王汉彰一眼,那眼神中混合着恐惧、怨恨和一丝认命般的绝望,最终他还是低头钻进了轿车后排。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向后掠去,英租界的繁华与法租界的浪漫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卷,但马乐马拉斯却无心欣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送往屠宰场的牲口,前方的命运未知且黑暗。他试图从王汉彰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但对方只是悠闲地看着窗外,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哼着不知名的京剧唱段,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