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翘着二郎腿、一脸江湖义气恨不得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张守本,像是突然被通了高压电,整个人猛地从那张铺着猩红色丝绒坐垫的舒适靠背椅上弹了起来!动作之迅猛,以至于椅腿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吱嘎”声,引得不远处两位正低声交谈的洋人女士侧目望去。
他脸上的横肉瞬间绷紧,油腻的江湖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惶恐和极尽谄媚的表情。这表情变换之快,堪比川剧中的变脸绝活。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身旁的赵金瀚一眼,,就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猎犬,腰身一矮,一溜小跑地冲向茶话会的入口处。
赵金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愕然地顺着张守本奔去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装饰着繁复雕花、气派非凡的拱形入口处,光线微暗之后,一位穿着藏青色团花缎面长袍,外罩玄色琵琶襟马褂,头戴一顶镶着温润翠玉瓜皮小帽的中年人,正缓步走了进来。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短褂、神情精干的随从,在门口便自觉停步,垂手侍立,显出来者规矩极大。
此人身量颇高,虽有些微微发福,但肩背挺直,步履沉稳,落地无声,显然是下盘功夫极深。他面色红润,如同熟透的枣子,一双眼睛并不算大,但开合之间精光内敛,偶尔目光扫过,如同鹰隼掠过地面,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顾盼之际,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仿佛他踏足的不是英租界最高权力中心的豪华宴会厅,而是自家那可以随意发号施令的书房一般从容自在。
赵金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认得这个人——海河航运公会的副会长,同时也是他们太古洋行旗下最重要的码头装卸公司的总经理,巴彦广!江湖人称巴大爷!
传闻他青帮出身,早年跑船,练就一身好武艺,后来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手腕,在漕运、海运乃至码头装卸业打下了赫赫江山,其势力盘根错节,深耕于航运、码头乃至整个津门商界,甚至与英租界董事局主席和天津市长张学文都能说得上话。远非他赵金瀚这样仰洋人鼻息、在洋行与本地市场夹缝中艰难求存的小买办所能想象其项背。
他眼睁睁看着张守本冲到巴彦广面前,那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脸上堆起的笑容谄媚得几乎能淌下蜜来,嘴里的话更是如同机关枪连射,又快又响,生怕慢了一秒就显不出自己的孝心:
“师父!您老人家来了啊!您早吩咐一声啊,徒弟我早就叫车过去接您了!这路上人多车杂,没挤着您吧?哈哈,师娘她老人家这两天没累着吧?手气怎么样?哈哈,前天晚上我媳妇陪着师娘打牌打到早晨五点多。要是师娘得空不忙的话,回头我让我家里那口子,还去府上陪着师娘打打牌,解解闷儿!哦,对了,初六给老娘娘上香的大事,我可一直惦记着呢!需要的香烛、供品,我早就吩咐下面人精心预备好了,都是市面上顶好的货色,绝不敢马虎!您嘛也不用操心,一切都有徒弟我呢!到时候我早点接上您,咱们一块儿堆去娘娘宫,务必抢下那头柱香,保佑师父您今年顺风顺水,财源广进……”
赵金瀚站在原地,看着张守本那前倨后恭、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变脸表演,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嫉妒、羡慕、自卑、渴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嫉妒张守本能如此自然地巴结上这样的大树,羡慕巴彦广那举手投足间真正的权势气度,自卑于自己地位的卑微和能力的有限,更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像张守本那样,不,是比张守本更进一步,成为巴彦广这样的巨头。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残存的勇气,用力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略显过时的西装,脸上挤出他所能做到的最谦卑、最热忱的笑容,朝着二人交谈的方向挪了过去。
他心里盘算着,哪怕只是在巴彦广这样的巨头面前混个脸熟,露个名字,说不定也是未来某个机会的起点。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找准张守本换气的一个微小间隙,见缝插针地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巴经理,您过年好!给您拜年了!祝您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巴彦广闻声,目光从张守本那谄媚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赵金瀚身上。那目光平和,却带着一丝审视与天然的疏离,显然,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穿着拘谨西装、笑容僵硬的中年人。但他久经场面,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节,微微颔首,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张守本:“守本,这位是……?”
张守本正说到兴头上,被赵金瀚这不识趣的打断弄得极为不满,他狠狠剜了赵金瀚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充满了警告意味。他迅速转回头,脸上瞬间又堆满如同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对巴彦广说道:“师父,甭搭理他。这是他们太古洋行的一个……普通买办,小角色,不懂规矩。咱们接着说咱们的,刚才说到供品单子,回头我就让人送到您府上去,您过过目,看还需要添置嘛稀罕东西,我再叫人立刻去办……”
赵金瀚被张守本这毫不留情的无视和轻蔑弄得面红耳赤,尴尬地僵在原地,伸出去准备握手的手讪讪地收了回来,无处安放。强烈的屈辱感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就在他进退维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他却突然发现,对面的巴彦广,那双原本沉稳如古井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感兴趣的事物。
巴彦广甚至没有耐心听完张守本那尚未结束的表忠心,便抬起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常年练功留下老茧的手,轻轻在空中一按,用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打断了他。
然后,他脸上绽放出一种比刚才对待张守本时更加热情、更加真诚,甚至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惊喜和亲切的笑容,原本沉稳的步伐也加快了些,迈开步子,径直朝着......朝着赵金瀚的方向走了过来!
赵金瀚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难道……难道巴经理突然认出我来了?或者,是他在别处听说过我赵金瀚的名字和能力?是了,一定是这样!自己在天津太古洋行勤勤恳恳干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人脉关系也经营了一些,说不定是哪位朋友在巴经理面前提过自己?
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散了他之前的所有屈辱和尴尬。他几乎受宠若惊,连忙再次伸出双手,腰弯得比刚才更深,脸上绽放出他此生最灿烂、最热情、最卑微的笑容,准备迎接这位大人物的垂青,迎接这意想不到的命运转折。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毕生难忘。
巴彦广,这位名震海河两岸的巨擘,就像绕过路边一根毫无价值的、碍事的电线杆子一样,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形甚至连一丝偏向都没有,极其自然地从满脸堆笑、伸出双手的赵金瀚身边绕了过去。他甚至没有用眼角余光瞥赵金瀚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
赵金瀚的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石膏面具。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直灌而下,浇了个透心凉。他机械地、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只见巴彦广快步走向刚刚进入会场的一行人。为首的一位,是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银白如雪,穿着剪裁极尽合体、面料昂贵的黑色燕尾服,胸前可能还挂着某种勋章,手持一根乌木镶银文明杖,神态间带着老牌帝国贵族式矜持与威严的英国老者。
他身边跟着几位租界工部局的官员,态度都显得十分恭敬。无需多言,这老者的身份,显然极高,甚至可能不亚于今天茶话会的主人体伯先生。
但此刻,赵金瀚的目光,却像被最强大的磁石吸住一样,越过了巴彦广热情伸出的手,越过了那英国老者矜持而礼貌的笑容,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那位英国老者侧后方,一个穿着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深棕色英式西装,年轻挺拔、气度从容不凡的华人身影上。
那张脸,他昨天晚上才刚刚见过!在那昏暗的客厅里,就是这张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痴心妄想的提出想要娶自己的女儿。在遭到了拒绝之后,他展现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毫不退让的锋芒!甚至敢与自己大声抗辩!
这个年轻的华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他完全没放在眼里,认为其不过是痴心妄想、试图攀附他赵家高枝的穷小子——王汉彰!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能在这里?以他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小的’泰隆洋行‘,他连踏入戈登堂门前广场的资格都没有!他应该是在法租界某个肮脏的弄堂里,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生意而奔波劳碌才对!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位英国高官的身后,像个跟班……不,不对,看他的神态,虽然恭敬,却并无谄媚,步伐从容,与那英国老者几乎是并肩而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