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银般倾泻在采莲庄沉寂的轮廓上,白日里湖底惊现的累累白骨所带来的寒意尚未散去,此刻又添了几分夜的诡谲。
酒馆里那短暂而隐秘的一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李莲花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李莲花只是路过,眸光淡淡一扫,便已将郭祸腰间那块不甚起眼、却与白日里在湖底碎石间瞥见的残缺玉佩几乎吻合的纹路,以及绿柔发间那枚样式奇特、绝非普通侍女能拥有的银簪,尽收眼底。
他脚步未停,仿佛只是去后院寻一坛更醇的酒,心底却已默默将这几缕看似无关的丝线,缠上了白日发现的秘密线团。
方多病显然也看到了,但他只当是一桩富家子弟与婢女的风流韵事,撇撇嘴。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笛飞声抱怨:“这采莲庄真是从上到下都没个清净地方。”
笛飞声抱着刀,面无表情,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他目光扫过李莲花平静无波的侧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这老狐狸,怕是又嗅到了什么。
阿紫则与圆可站在稍远处。
圆可和阿紫透露着小情报,他性子又是个比较活泼的,此刻正挤眉弄眼,用手肘碰碰阿紫让她看那边。
阿紫也一副吃瓜群众的模样,戳了戳圆可的手,目光却不自觉飘向李莲花。
见他神色如常,步履从容地走回,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些。
他老谋深算的样子,真和年轻时一个样啊。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却又什么都不说破,那层温和的迷雾之下,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是有点看不透,不过无所谓,反正他已经被她吃掉了。
当晚,李莲花的房间内。
“夜探新娘房?”方多病差点跳起来。
“老狐狸,你白天还没被那湖底的死人骨头吓够?晚上还要去那闹鬼的屋子?”
李莲花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正是白日未看分明,夜里才需再探。况且,鬼魅之谈,多是人心作祟。”
“我看你是嫌命长!”方多病嘟囔,却还是认命地开始准备,“阿飞,你也管管他!”
圆可一本正经地摸鱼。
笛飞声抱臂倚在门边,冷声道:“他找死,我拦不住。”
话虽如此,他的姿态却明显是随时准备出手的架势。
阿紫和圆可自然也跟着来。
阿紫搓着手,有点兴奋,毕竟没见过,但以前总是听到师姐师兄们谈起。
“刺激!真刺激!哥啊!一会儿要是真撞鬼,记得给我看看!”
圆可瞥了眼她:“等会被吓到别找我啊!”
阿紫看向李莲花,眼神里带着坚定:“没事,我又不是没人保护我~”
李莲花目光掠过她莹白的面庞,微微一笑。
决定谁打头阵进去时,圆可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猜拳!猜拳决定!输了的……唔,输了的就得穿上那架子上摆着的新娘服进去!给咱们壮壮胆,也吓唬吓唬可能藏在里头的玩意儿!”
方多病立刻反对:“这什么馊主意!”然而李莲花却挑了挑眉,似是觉得有趣,竟点头应允:“也好。”
几轮石头剪刀布下来,命运之神仿佛开了个玩笑。
李莲花看着自己伸出的“布”,又看了看方多病得意洋洋的“剪刀”,以及笛飞声毫无变化的冷脸和圆可幸灾乐祸的大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李神医,请吧!”圆可憋着笑,将那件叠得整齐、色泽鲜红却莫名透着陈腐气息的新娘礼服捧了过来,甚至还配了那顶沉甸甸、流苏垂落的凤冠。
阿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
只见李莲花叹了口气,竟真的接了过去,转身走到屏风后。
片刻后,再出来时,一身大红嫁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宽大的袍袖和曳地的裙摆减弱了他平日里的清瘦,添了几分荒诞又惊心的诡艳。
凤冠的流苏在他额前轻晃,阴影投在深邃的眼眸上,让人看不清情绪。
方多病看得目瞪口呆,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
笛飞声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圆可已经捂着肚子蹲到一边闷笑去了。
阿紫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红,刺目又妖异,穿在他身上,竟不显半分女气,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超越性别的神秘风华,仿佛午夜悄然绽放的优昙婆罗。
这模样,倒是有几分以前李相夷穿红衣的样子。
夜探开始了。
穿着新娘服的李莲花坦然自若,仿佛只是换了一件寻常外袍,他自然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寻找证据。
屋内布置依旧喜庆,却死寂无声,红烛惨白,剪纸窗花如同干涸的血迹。
他在房中细细查探,手指拂过梳妆台、床榻、衣柜……目光锐利如鹰。
突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灌入,吹得烛火猛晃!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从梁上扑下,直取李莲花后心!
那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蛮横的狠戾劲风。
“小心!”阿紫的惊呼与方多病的喝声同时响起。
笛飞声的刀已出鞘半寸。
但李莲花仿佛背后长眼,红袖一拂,身形如鬼魅般轻盈旋开,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动作间,凤冠上的珠翠流苏叮咚作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敲出令人心悸的音节。
偷袭者一击落空,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嘶吼,再次扑来。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和摇曳的烛光,众人看清了那人的脸——扭曲,呆滞,嘴角挂着涎水,眼中是疯狂与空洞交织的光芒,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个行为疯癫的郭坤!
方多病和圆可立刻要上前相助,却被笛飞声一个眼神制止。
他看出李莲花似乎有意与之周旋。
李莲花并未立刻反击,只是在那疯汉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闪转腾挪,只是有点困难。
红色的石榴裙嫁衣走起路来都是问题,更别说打架了。
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道流动的火焰般的轨迹,与郭坤漆黑笨拙的身影形成诡异而鲜明的对比。
阿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那团移动的红影。
她看到郭坤的疯狂,那是一种完全失去理智的、被某种执念驱使的野兽般的状态。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周旋中,李莲花的目光始终冷静地落在郭坤身上,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嘶吼的节奏,甚至他浑浊眼中偶尔闪过的特定方向的偏执眼神。
那些零碎的线索——湖底玉佩、郭祸的私情、采莲庄嫁衣新娘的诡异传说、这间新房特殊的布置、还有眼前这个只攻击“新娘”的疯汉……在他脑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碰撞、拼接、重组。
忽然,郭坤的一个动作定格了——他并非胡乱攻击,他的手指每一次抓挠,都刻意地指向新娘服上某个特定的刺绣图案。
他的嘶吼含糊,却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扑击的方向,总是不自觉地偏向房间里那个巨大的、雕刻着并蒂莲的衣柜。
李莲花猛地停下脚步,不再闪避。
凤冠的流苏因他骤停的动作而剧烈晃动,映得他眸光明灭不定。
他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状若疯魔的郭坤,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根本没有什么复杂精巧的阴谋,没有高深莫测的凶手。
真相,一直以最疯狂、最直白、最惨烈的方式,隐藏在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疯子看似毫无逻辑的行为里。
他看到了。他明白了。
红裳曳地,他立于诡异的新房中央,身后是狰狞扑来的疯汉,身前是已然清晰的真相。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沉重地落在了所有注视着他人心上。
“原来……是你。”他低声呢喃,不知是对郭坤,还是对那沉寂了十年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