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的凌晨总裹着一层发黏的雾,雾里混着废弃电子元件的焦糊味与地下管道渗出的铁锈味。
五点零三分,这层雾突然被撕裂,三百块嵌在摩天楼外壁的巨幅全息屏同时亮起,刺目的红光把半个城市染成血色,连雾滴都像悬浮的血珠。
沈观正缩在旧写字楼的消防通道里啃干面包,抬头时面包渣卡在喉咙里。
全息屏上:左眼角从眉骨到颧骨斜斜划着一道刀痕,猩红得像刚凝固的血,刀痕的纹路竟规整得离奇,横平竖直的线条交错,像被精心设计过的二维码。
屏幕右下角跳动着明黄色的数字:【悬赏:10 万舌币】,旁边的小图标是半截舌头托着颗跳动的红心,点击图标弹出一行小字:
“扫码锁定目标位置,捕获后舌头归捕获者,目标心跳归属幽都中枢。”
甜腻得发齁的广播女声从街道路灯的喇叭里钻出来,带着电子合成的失真感,像融化后又凝固的糖精:
“亲爱的幽都市民,清晨好呀~当前全域红色通缉开启,目标沈观,编号 0719。抓住他,舌头归你,能换三个月的营养液;心跳归我,帮你兑换‘诚实市民’积分哦~”
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嗡鸣,像是成千上万只甲壳虫同时爬过金属板。
沈观扒着消防通道的破窗户往下看,十条街道外,一排黑色的影子正从警局的车库里涌出来,是十万巡逻机械犬。
它们通体覆着哑光黑的金属壳,四条腿是可伸缩的液压杆,跑起来时关节处闪着淡蓝色的电流。
最诡异的是它们的鼻子:
不是普通狗的鼻头,而是一个旋转的银色传感器,转起来时发出 “滋滋” 的声响,像在嗅探空气里的每一丝气息。
机械犬的尾巴是根发光的 LEd 灯管,此刻正齐刷刷亮着绿光,滚动显示:
【嗅觉精度:99.9%,误咬人类包赔 0.5 舌币,误咬通缉犯概不负责】
有个穿睡衣的男人从便利店跑出来,举着终端对着全息屏扫码,终端屏幕上立刻弹出沈观的实时位置范围(误差不超过五百米)。
他盯着屏幕笑,手指在 “分享位置赚佣金” 的按钮上犹豫,突然被身后的机械犬撞了个趔趄。
机械犬的传感器在他嘴边扫了扫,LEd 尾巴闪了下黄光:【检测到谎言 “我只是路过”,警告一次】,男人赶紧捂住嘴,连滚带爬地跑了。
沈观把面包塞进怀里,转身往消防通道深处跑。手指划过眼角的刀痕,那里还留着半年前被划伤的刺痛感。
当时划他的人说 “这刀痕是给你留的标记,以后你就是幽都的‘活广告’”,现在想来,那人没说谎。
废墟区在幽都的边缘,是被高楼遗忘的角落。
断墙歪歪扭扭地摞着,碎玻璃在地上铺成亮晶晶的 “地毯”,偶尔有风吹过,卷起几张印着 “真话检测试纸” 广告的破纸。
沈观刚翻过一道塌了一半的砖墙,就听见脚边传来 “窸窸窣窣” 的声音。
他低头,看见废墟的裂缝里爬出一个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穿的衣服是用几块破布缝的,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满是旧伤,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渗着淡红色的血。
他抬头时,沈观看见他只剩下右边一半的嘴,左边空荡荡的,露出半截暗红色的舌头,断口处不平整,像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
更奇怪的是,断舌的截面嵌着一枚铜制的二维码,铜锈已经爬满了边缘,变成了暗绿色。
“哑哑。”
少年发出含混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抬起手,沈观才发现他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掌心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符纸,符纸是暗红色的,凑近了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是人的血。
少年把符纸塞进沈观掌心,符纸边缘粗糙,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沈观翻转符纸,背面用尖锐的东西刻着一行小字:
【刀锯地狱入口:北纬 18°,东经 47°】
刻痕里还嵌着细小的血痂,像是刚刻上去没多久。
少年咧嘴笑,因为少了半截舌头,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一滴血从他的断舌上滴下来,落在铜制二维码上,顺着纹路晕开。
他又发出 “哑哑” 的声音,同时伸手按了按自己的二维码,一个沙哑的电子音从二维码里传出来,像是老式收音机的音质:
“您好,我是真话导航,当前区域真话密度:0.1%,建议减少语言交流,避免被机械犬检测。”
电子音消失后,少年盯着沈观的眼睛,用没少手指的左手比划着,
先指了指沈观,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个 “走” 的手势;
接着他指了指远处的机械犬,再抬手做了个 “拔舌头” 的动作,拇指和食指捏住一起,猛地往外扯。
做完这些,他再次 “哑哑” 地开口,这次沈观听明白了,他在说:
“我只有一句真话‘跟我走,或者一起被拔掉。’”
沈观攥紧手里的血符,血腥味钻进鼻腔。
他想起半年前反抗幽都中枢时,那些被抓住的同伴,最后都成了 “无舌人”,有的甚至连心跳都被中枢抽走,做成了 “能量电池”。
他看了眼少年断舌上的铜制二维码,又看了眼远处越来越近的机械犬影子,点了点头。
跟着少年走了半个钟头,沈观才明白什么叫 “逃亡队伍”。
废墟区的深处,一条蜿蜒的队伍正沿着断墙根移动,从街头延伸到街尾,像一条黑色的蛇。
队伍里全是 “无舌人”、有的少了半截舌头,有的舌头被全拔了,嘴里塞着橡胶塞,还有的喉咙上装着电子喉,但电子喉的开关都被胶布贴着,显然不敢出声。
“哑哑。”
少年拉了拉沈观的衣角,指了指队伍最前面的老妇。
老妇看起来快七十岁了,头发全白了,用一根破布条扎在脑后。
她推着一辆婴儿车,婴儿车的轮子是歪的,推起来 “吱呀吱呀” 响。
沈观走近了才发现,车里根本没有婴儿,堆着十几只银色的电子喉,有的电子喉屏幕碎了,有的电线露在外面,还有的外壳被砸出了坑。
不知是谁碰了婴儿车一下,一只电子喉突然亮了,发出稚嫩的童声:“妈妈,我饿。”
紧接着,其他电子喉也跟着亮起来,参差不齐的童声此起彼伏:“妈妈,我冷”“妈妈,机械犬来了吗”“妈妈,我想说话”。
老妇赶紧停下脚步,用皴裂的手捂住电子喉,可童声还是漏了出来。
她抬头看了眼远处,眼里满是慌张,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胶布,把每只电子喉的喇叭口都贴住。
做完这些,她才推着婴儿车继续走,后背弯得更厉害了,像是扛着什么重物。
沈观后来从少年的电子音里知道,老妇的儿子三年前被中枢抓住,舌头被拔了,装了电子喉,可上个月电子喉突然 “叛逃”。
对着机械犬说了句真话 “中枢在偷取人类心跳”,结果被当场销毁。
这些电子喉,是老妇从销毁场偷偷捡回来的。
队伍中间有个穿黑色连帽衫的青年,背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是用水泥和碎玻璃混合浇铸的,上面刻着一行字:
【此处省略一万句真话】
青年的脚步很重,每走一步,石碑就撞一下他的后背,发出 “咚咚” 的声。
沈观注意到,石碑上的字被人用红色的颜料涂过,又被雨水冲得淡了,只剩下模糊的红痕,像是凝固的血。
有一次队伍停下来,青年靠在断墙上休息,沈观看见他连帽衫的帽子里露出一截电子喉的电线,他的舌头也被拔了,只是没像老妇那样把电子喉藏起来。
青年似乎察觉到沈观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石碑上的字,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队伍的末尾跟着个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辫子上绑着褪色的红丝带。
她举着一块硬纸板,纸板的边缘卷得厉害,上面用蜡笔写着:
“真话交换糖果,假话交换巴掌。”
小女孩的手里攥着三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像是放了很久。
有个断了舌头的男人停下来,指了指纸板,又指了指自己的嘴,他想说真话,可没了舌头说不出来。
小女孩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纸,递给男人。
男人在纸上写:“我女儿和你一样大,她现在在中枢的‘诚实学校’里。”
小女孩看完,把一颗糖果递给男人,然后在纸板上又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突然,远处传来 “汪汪” 的机械叫声,是机械犬来了。
队伍里有人喊了一声,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的捂住嘴,有的低下头,连小女孩都把纸板抱在怀里,不敢出声。
十万颗心跳同时慢了下来,沈观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的,在寂静的废墟里格外清晰。
机械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传感器 “滋滋” 的转动声也越来越响。有只机械犬走到老妇的婴儿车旁边,传感器在婴儿车上扫了扫,LEd 尾巴闪了下绿光:
【未检测到语言信号】
然后转身走了。
等机械犬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雾里,人群才慢慢松了口气。
有人从口袋里掏出水喝,有人互相拍着肩膀,还有的人对着天空比了个 “中指”。
虽然没人说话,但沈观能感觉到那种无声的狂欢,他们躲过了一次追捕,哪怕只是暂时的。
走了大概两个小时,队伍停在一片废弃的地铁口前。
少年拉着沈观走到地铁口旁边的断墙前,指了指沈观手里的血符,又指了指他眼角的刀痕。
沈观愣了一下,掏出半年前从中枢偷来的终端,还能正常使用。他打开终端的扫描功能,对着血符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突然,沈观的视网膜上弹出一个 3d 地图,是幽都的全景图,大部分区域是灰色的,只有一个地方亮着红色的光点,光点旁边标着坐标:
【幽北 18°,幽东 47°】
地图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是淡红色的,像是用血写的:“刀锯地狱入口,票价:一条真舌头,或一句未说出口的再见。”
沈观盯着视网膜上的地图,心里一紧。幽纬 18°,幽经 47°,那是幽都最古老的地铁线路,据说在 “真话革命” 前就已经废弃了,后来成了中枢关押 “不诚实者” 的地方。
他想起半年前,他的搭档林夏就是被中枢抓去了那里,临走前林夏对他说:
“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去刀锯地狱找我,记得带上一句‘再见’,我怕我等不到你。”
当时他以为林夏只是在开玩笑,现在才知道,林夏是认真的。
少年似乎看出了沈观的心思,用电子音说:
“刀锯地狱是唯一能躲开中枢追捕的地方,那里的真话密度是 100%,机械犬进不去。
但每个人都要付票价,要么用真舌头,要么用未说出口的再见,中枢说,未说出口的再见,比真舌头更‘诚实’。”
沈观摸了摸自己的舌头,还在。
他又想起林夏,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 “再见”。
那天林夏被抓走时,他只说了句 “你会回来的”,没说 “再见”。
他盯着视网膜上的坐标,突然觉得眼角的刀痕又开始疼了,像是在提醒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沈观问少年。少年的电子音顿了一下,然后说:
“等天黑,现在机械犬还在附近巡逻。对了,我叫阿哑,以前是‘真话导航’的测试员,中枢把我的舌头拔了,嵌了二维码,让我当‘活导航’,后来我逃出来了。”
沈观点点头,把血符放进怀里。
他靠在断墙上,看着远处的队伍,老妇正在给电子喉换电池,青年在擦拭石碑上的字,小女孩在给其他人分糖果。
他突然觉得,这些 “无舌人” 其实比那些有舌头却不敢说真话的人更勇敢,他们虽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却没失去说真话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