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塔地下 12 层,排污管壁
沈观的颈环突然 “叮” 地响了声短促的电子音,淡蓝色全息屏倏然弹出,像催债的小鬼般蹦出资费提示:【呼吸扣费:-0.003 舌币】。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鼻腔里还残留着上一轮呼吸的 “纪念品”铁锈混着电子元件烧焦的糊味,咽下去时喉咙发紧,心里忍不住骂:这连劣质过滤都没有的破空气,居然也要按口收费?
管壁是暗灰色钛合金,每一寸都爬满细密划痕,像被岁月和绝望反复啃噬过。沈观指尖蹭过一道新鲜痕迹,冰凉的刺痛顺着指尖往小臂窜,划痕里嵌着半片破碎的像素芯片,在幽绿光线下闪着微弱红光,像快没电的求救信号灯,惨得让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盯着芯片琢磨:这些划痕里,有的是排污泵常年 “摸鱼” 运转留下的摩擦痕,有的大概是前辈们穷到走投无路,想从墙上抠出点舌币才留下的指甲印。
越想越心慌 自己口袋里的舌币卡,余额也快撑不住了。
不远处的倒计时牌悬在半空,0.5 米宽的荧光数字【05:00:00】把黑暗染成浑浊的绿色,像过期变质的荧光剂。
数字每跳一下就 “滋滋” 响,声音像老电视漏电,颈环的扣费提示也会跟着闪一次。
沈观清楚,这里的空气密度是地面的 1.2 倍,每口呼吸都像在挤压浸满水的海绵,费力不说,每分钟还要扣 0.06 舌币,这可是底层居民半天的口粮钱。
他摸出舌币卡,全息屏上 1.27 的余额刺得眼疼,跟月底刚发就被扣光的工资卡一模一样。
上次在 7 层倒卖旧数据,被巡逻的 “清道夫” 扣了一半积蓄,现在连喘气都得算着秒,生怕下一秒就因 “呼吸破产” 被强制断供。
排污管壁的金属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 “文字尸体”,都是被数据删除系统判了 “违规死刑” 的文本,从帖子、邮件到私人日记,全被扒下来压成半透明胶片,像博物馆里陈列的标本。
可这些 “展品” 透着股化不开的冤气,沈观看着它们,总觉得那些文字在轻轻发抖。
他的靴底踩在碎片堆上,“咔啦” 声顺着脚踝往上窜。
脚下是揉成团的旧论坛帖子,透明胶片展开一点,还能看见
【青衡矿窟最新进展】,【我没罪】三个字被撕成三瓣嵌在裂缝里,边缘的荧光墨水已经发暗,像干涸的血迹,又像被揉皱的请假条,连喊冤都凑不齐完整的字句。
沈观蹲下身想把碎片拼起来,指尖刚碰到胶片,就被风卷得散开。
心里泛起一阵无力,在这塔里,连一句辩解都留不住。
沿着管壁往前走,那些 “挣扎求存” 的文字看得他心口发沉:
“救救我” 被撕成两半,左边的 “救” 字卡在管壁螺丝缝里,像支不慎滑进工位缝隙的钢笔,怎么拔都纹丝不动;
右边的 “我” 字悬在半空,胶片边缘挂着几缕银色数据流,像断了的蛛丝,风一吹就晃。
沈观盯着那半截 “我”,想起上次被清道夫追着跑时,发不出的求救消息,喉咙又开始发紧。
“我爱你” 被刷了三层工业黑漆,漆皮开裂得像老员工手里发皱的工龄奖状,指尖一抠就掉渣。
底下的桃红色慢慢露出来,在幽绿光线下扎得人眼疼,像旧伤口上刚长的新肉,又像被老板骂完后偷偷涂的口红,惨里带着点不肯低头的倔强。
沈观愣了愣,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鲜活的颜色了,在满是灰暗的地下层,这点桃红像根细针,扎破了沉闷的绝望。
“真相” 被折成纸鹤形状,翅膀尖滴着暗红色数据流,每滴落在地上,就凝成细小的 “冤” 字。
可刚成型的字就被排污管的风卷走,像刚写好的举报信被风吹跑,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沈观伸手想接住数据流,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心里苦笑:原来真相在这里,连落地的资格都没有。
更深处的管壁上,还贴着半张残缺的身份证复印件。
照片上的男人穿矿工作业服,笑容里沾着煤灰,像每天挤地铁下班的打工人,透着股疲惫却踏实的劲儿。
复印件边缘被水浸得发皱,名字栏只剩 “李” 字的上半部分,像是被人刻意撕去后半截,连拥有全名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沈观盯着照片里的笑容,突然想起远在地面的父亲,也是这样常年沾着灰尘的模样,鼻子有点发酸。
“滋滋 —— 砰!”
一阵电子喉短路的爆鸣声突然炸响,打断了沈观的怔忪。他猛地回头,只见 β-04 正跪在管壁前,金属膝盖重重砸在碎片堆上,“哐当” 一声响,像旧洗衣机甩干时撞到墙。
β-04 的左手臂只剩两根残指,银色金属指节缠着发黑的胶布,此刻正颤抖着摸向墙上的一张纸,居然是纸质的!
在全数字化的时代,这玩意儿比古董还罕见,沈观这辈子只在老资料里见过,就像在智能手机时代看见有人用 bb 机,透着股不真实的荒诞。
泛黄的纸页被揉成团又勉强展开,是张旧报纸,标题《青衡矿窟三百冤魂》的油墨都快掉光,“三百” 两个字被深深的折痕压着,只能看见 “百冤魂”,像文章被和谐后标注的 “此处省略 xx 字”。
作者署名 “β-04” 的地方,印着个清晰的高跟鞋泥印,深褐色的泥里混着细小金属碎屑,沈观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缄默塔顶层管理员专属的防滑鞋底材质。
就像老板踩着员工的报告签字,嚣张又刺眼,把尊严踩得稀碎。
“我... 我当时...”β-04 的电子喉发出断断续续的电流声,想说话却只能挤出破碎音节,像卡壳的录音笔。
沈观看见他的光学义眼开始闪红光,这是情绪过载的征兆。
下一秒,透明的电子泪从义眼角落滚落,滴在报纸 “冤” 字上的瞬间,竟凝成了银色液体。沈观知道,这电子泪造价不低,掉一滴都心疼,可 β-04 现在连哭都控制不住。
颈环的电子音又响了,这次弹出的是红色警告框:【哭泣功能启用:-0.01 舌币】。β-04 的全息余额跳了下,从 0.89 变成 0.88。
他突然笑了,电子喉发出 “咔哒咔哒” 的机械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转:“连... 哭都要... 打折...” 残指擦过报纸上的泥印,把 “β-04” 的署名蹭得更模糊,“他们... 删了报道... 还不够... 还要踩碎... 我的名字... 连‘作者’都不让我当...”
沈观蹲下来,看见 β-04 的电子喉接口处有烧焦痕迹,上次 β-04 试图向外界传输矿难数据时,被清道夫的电击枪打中的伤口。
就像打工人偷偷传举报信被发现后挨的处分,疼在身上,更堵在心里。
“先别激动,” 沈观把口袋里的备用喉管递过去,声音放轻,“你的共振频率还能用,现在崩溃,连哭的‘余额’都要没了。”
他想起自己上次被扣分时的绝望,多少能懂 β-04 此刻的委屈。
β-04 接过喉管的手顿了顿,光学义眼里的红光慢慢暗下去。
他低头看着报纸上的 “三百冤魂”,电子泪又滚下来,这次颈环没再提示扣费,沈观瞥了眼他的余额,已经不足 0.01 了,连哭都 “消费不起” 了。
就在 β-04 把备用喉管接进接口时,管壁突然震动起来,像地铁经过时的震颤。
沈观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应急刀上,这刀是用旧数据芯片磨的,刀刃上还能看见 “禁止传播” 的残缺字样,像把 “禁书” 磨成武器,透着股不服输的反抗劲儿。
他盯着墙上的 “真相” 纸鹤,看见它突然抖了抖翅膀,暗红色数据流顺着翅膀尖往下滴,滴在地上的 “冤” 字瞬间亮起来,像按了发光键,在黑暗里格外扎眼。
紧接着,“救救我” 的两半胶片开始互相吸引。
左边的 “救” 字从螺丝缝里挣脱出来,带着银色数据流往右边飘;
右边的 “我” 字也往上抬,两个字在半空对接时 “嗡” 一声轻响,接缝处闪过荧光绿光,像伤口愈合的痕迹,又像断开的文件终于修复成功。
沈观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燃起一点希望,或许这些被压抑的声音,真的能被听见。
“我爱你” 的黑漆开始大片剥落,桃红色字体慢慢膨胀,从管壁上凸出来,滴下的红色液体落在碎片堆上,瞬间长成细小的花:花瓣是 “念” 字,花茎是 “思” 字,花蕊是 “忆” 字。
风一吹,花瓣就簌簌掉下来,变成细碎字符飘向沈观,像收到了满屏的思念表情包,暖得让人鼻酸。
更多 “文字尸体” 活过来了:“我没罪” 的胶片展开,围着沈观的脚踝转圈,像讨食的小猫;
半张身份证上的矿工照片,眼睛慢慢眨了一下,嘴角的煤灰似乎淡了些,像终于松了口气;
连那些被撕成碎片的帖子,都开始拼凑成完整句子,“矿难那天我在现场”“他们说瓦斯爆炸是谎言”“三百人不是失踪是死亡”,像被删除的聊天记录突然恢复,把真相一字一句地铺展开。
这些文字像被唤醒的幽灵,在沈观周围形成旋涡。
暗红色数据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头顶慢慢汇聚,拼成一行半米长的血字:“此处省略一万字。”
像被和谐的文章偏要倔强留下的痕迹。血字悬浮在半空,每个笔画都微微跳动,像活着的心脏。
沈观伸手去碰,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是数据凝结的温度,而在血字下方,更多文字正从管壁里钻出来,像是埋在地下的骨头,终于要破土而出。
“嗡 ——”
管壁突然剧烈震动,所有 “文字尸体” 瞬间静止,纷纷贴回墙上,像被无形的手按回去的标本。
沈观的颈环弹出红色警告:【检测到历史投影信号,能量消耗:-0.02 舌币】。他刚想憋气节省消耗,眼前的管壁已经亮起刺眼白光,像突然打开的投影仪,把十年前的画面映在灰色金属上。
模糊的矿道里,矿灯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地上积着没过脚踝的水,反射着微弱的光。
三十多个矿工穿深蓝色作业服,弯腰搬运断裂的钢筋,脸上都沾着煤灰,只有眼睛是亮的,嘴里说着什么却没声音,像被掐住喉咙的木偶,又像开会时被老板禁言的员工,连表达都成了奢望。
突然,画面剧烈晃动。“轰隆” 一声巨响(虽然没声音,但沈观能从矿工惊恐的表情里看出那是巨响),矿道顶部往下掉碎石,矿工们往出口跑,有的拉着同伴,有的抱着受伤的人。
但出口很快被坍塌的石块堵住,只剩缝隙里透出一点光,像加班到深夜才发现公司门锁了,绝望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人裹得喘不过气。
沈观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他不敢想,如果被困在里面的是自己,该有多绝望。
画面切换到矿窟外:穿黑色制服的人围着警戒线,手里拿数据删除器,逐一销毁现场的录像设备,像黑心老板删掉监控证据。
警戒线外,十几个家属举着白色牌子,上面写着 “还我亲人”“青衡矿窟不是意外”,但他们的嘴型在动,同样没声音,像是被抽走所有声音的默片,连呐喊都发不出来。
沈观看着那些家属颤抖的肩膀,想起自己母亲当年为了找失踪的父亲,也是这样在街头举着牌子,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最让沈观心口发紧的是最后一个画面:三百张灰白面孔排成一列,从老到少,有的脸上带血迹,有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看什么。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重复同一个动作,沈观看懂了,那是在喊 “救命”,像发不出消息的求救信号,把绝望刻进每一个动作里。
投影突然消失,管壁恢复暗灰色。
沈观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触碰 “真相” 纸鹤时的冰凉,那些矿工绝望的表情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十年了,这些真相被压在数据底层,连呐喊都成了无声的默片,他胸口像堵着块湿冷的棉花,闷得发疼。
还没等他缓过神,墙上的 “文字尸体” 突然齐声喊:“我们在这里!”
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来,而是从每个文字里钻出来,从管壁的每道划痕里渗出来,像无数人在耳边低语,又像无数双手拍打着管壁。
沈观的耳膜被震得发疼,转头看见 β-04 捂着电子喉,光学义眼里满是震惊, 那是他十年前没能发出去的画面,是被删除了一万次的真相,现在终于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他们... 一直在这里...”β-04 的电子喉终于恢复正常,声音里带着颤抖,“被压在数据下面... 压了十年... 跟被埋在文件夹最底层似的...”
文字的喊声渐渐低下去,变成细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