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千灯镇的晨雾还未散尽。
顾炎武书房的烛火已燃尽了最后一寸。
案几上摊着三张纸:顾炎武草拟的《商会章程》、陈子龙标注的江南工匠分布图、郑森用朱砂圈点的《郑氏商号账簿》。
“‘机户出资,机工出力’……”
顾炎武指尖划过章程上这八个字,桑皮纸被按出浅浅折痕。
他抬眼看向郑森,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鬓角,映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你可知,这等于把‘雇佣’二字摆上台面?”
“士绅们会骂你‘裂土分利’,比骂逐利之徒更难听。”
郑森指尖叩着账簿上“月港商号月利三千两”的记录,声音里带着海商特有的干脆:
“先生去年在山东组织乡勇,给农户发的口粮算不算雇佣?”
他忽然将账簿翻到崇祯二年那页。
“家父当年招安时,手下‘十八芝’船队,舵手月钱一两二钱,炮手二两。”
“乱世里,能让百姓有口饭吃的规矩,总比饿死的体面强。”
陈子龙立于一侧,沉稳地研磨着墨块。
松烟墨在砚台中缓缓晕开,他的思绪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已让人查过,松江府登记在册的织机有三千七百张。”
“可半数机户去年冬天都停了工。”
他蘸饱墨,在工匠分布图上圈出三个红点。
“这三处是失业机工聚集的村落,光娄县就有两百多户,家里连纺车都当了。”
顾炎武忽然想起昨日去镇上米铺,看见个断了手指的织工。
那织工用仅存的三根手指数着铜板,想买半升糙米却不够。
他说原在苏州最大的织坊当机工,老板被官府征去的绸缎抵了税,没钱发工钱,织坊一散,两百多号人只能靠典当度日。
“章程里得加一条:凡入商会的作坊,每月给机工预支三成工钱。”
顾炎武抓起狼毫,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用郑家的票号担保,每月初一,凭票去陈家布庄兑米。”
郑森心中一动。
这正是他想要的——用郑氏的信用体系绑定商户与劳工,既避免机户拖欠工钱的旧弊,又能让票号在江南打开局面。
他从袖中取出枚黄铜印章,印面刻着“郑氏保”三个字,边缘还留着铸造时的毛刺:
“这是泉州总号新铸的印,凭此印兑米,陈家布庄见印即付,不必等泉州的回执。”
陈子龙接过印章,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
他忽然想起上月在苏州府衙,知府拿着马士英的手谕逼商户“乐捐”时,那些掌柜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那时他便觉得,江南的商人就像散沙,若有个能撑腰的商号联合起来,何至于任人宰割。
三人正议事,院外传来甘辉压低的声音:
“公子,苏州来的人到了。”
进来的是个穿靛蓝短打的汉子,腰间别着把錾子,手掌布满老茧。
这是苏州有名的织机匠人王二。
他去年因反抗税吏被打断了腿,至今走路还瘸着,见到郑森便作揖:
“郑公子,陈先生说您要改良织机?”
郑森将一张图纸推给他。
那是他根据《天工开物》里的缫车图样,结合后世记忆画的“三锭纺车”,比寻常纺车效率能提三倍。
王二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瘸腿都忘了疼,手指在“踏板联动”处反复摩挲:
“这法子……成吗?”
“你试试便知。”
郑森从案下取出个木匣,里面是佛山铁坊新打的零件。
“陈家作坊腾出了三间屋,材料管够。”
“若成了,这纺车的法子就归你,商会里所有作坊购买一台,给你一文钱专利。”
“专利?”王二愣住了。
工匠的手艺向来是传子不传女,哪听说过“手艺不卖,还能换钱”的道理。
顾炎武在一旁解释:“就像当年毕昇的活字,谁用谁付钱。”
“你这手艺能让百户人家有饭吃,该得这份利。”
他看着王二激动得发红的眼眶,忽然觉得郑森那句“商道是济民之桥”,此刻有了活生生的模样。
三日后,“郑氏工业商会”的牌子悄悄挂在了松江陈家旧宅的侧院。
牌子是块普通的松木板,连漆都没刷,旁边还挂着“同乡互助会”的幌子。
这是陈子龙的主意,怕太扎眼引来官府查问。
头一个来登记的是娄县的机户张老栓。
他带着两个儿子,背着半袋发霉的糙米,见到郑森就磕头:
“只要能让娃有口粥喝,俺这张老脸不值钱!”
他家原有三张织机,去年被税吏征走抵了“辽饷”,如今只剩个空院子。
郑森扶起他,让陈永华拿来合同。
上面写着:商会借张老栓五两银子,买两张新织机,原料由陈家供应,织出的布按市价收购,盈利后先还本钱,再按“机户三成,商会三成,机工四成”分利。
张老栓盯着“机工四成”那行字,手指哆哆嗦嗦:“给机工这么多?”
“他们出力气,就该得这么多。”
郑森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明神宗实录》,里面记载苏州织工暴动时喊的“要吃饭,要活命”。
那些血的教训,不能再重演。
顾炎武在一旁记录,忽然抬头问:“你家院子能容下多少机工?”
“十来个没问题!”张老栓拍着胸脯,“俺认识好几个失业的,都是好手!”
“那就招十二个。”
顾炎武在账本上记下。
“每人每天管两顿饭,预支的工钱折算成粮,记在账上。”
他忽然想起三老太爷说的“银钱俗务”,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若列祖列宗看到这些饥民能靠织机活命,怕是要把那些迂腐的规矩烧了才好。
消息传开,江南的工匠像闻着蜜的蜂。
苏州的染匠李胡子带着三个徒弟来了,他能染出与孔雀翎一样的宝蓝色。
嘉兴的木匠赵老三来了,他打的织机架子十年不坏。
甚至有徽州的票号掌柜悄悄派人来,说愿意用“会票”给商会通兑银子,只求能分点利。
郑森却愈发谨慎。
他让甘辉带三百亲兵,装作商船护卫散布在各作坊周围。
又让陈家布庄的账房先生教机户记账。
不是为了算银钱,是为了防备官府查账时,能拿出“互助会”的幌子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