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渡口的晨雾裹着江风,卷得郑森的湖蓝道袍猎猎作响。
三艘挂着“郑”字旗号的福船破开雾霭,船头三人的身影渐次清晰。
洪旭的旧袍沾着海腥,辛一根捧着账册的手稳如磐石,施琅的亮银甲在雾中泛着冷光。
“公子,主公令我等前来听用。”
洪旭抱拳时,袖中滑出枚“平户银”银锭,成色足得晃眼。
郑森指尖触到银锭的凉意,心里猛地一沉。
郑芝龙竟真把日本铸币的密钥交了出来,这是要让江南票号彻底摆脱明廷银荒桎梏。
施琅按刀上前,甲叶碰撞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末将带了一千火铳手,江阴码头的税卡若再敢刁难,我便掀了他们的官衙。”
辛一根摊开漕运图,苍老的手指点过七个红点。
“这些税卡都是马士英的小舅子把持,每过一艘船要抽三成‘孝敬’。”
“主公说,要么按市价缴税,要么用炮弹讲道理。”
图上“淮安”二字旁,标着行小字:“盐丁新造的铁锅,已能耐用三个月。”
郑森望着福船舱里卸下的平户银,忽然懂了父亲的深意。
这些银币流入江南,会像种子落入沃土——织工能用它买糙米,盐丁能靠它赎自由。
那些握着明廷贬值铜钱的百姓,迟早会认这沉甸甸的实在。
他没说破,只拍了拍洪旭的肩:“票号的账房缺个总掌柜,非你莫属。”
此时的南京,内阁大堂的铜炉插着龙涎香,却压不住马士英满身的酒气。
他把左良玉的檄文揉成纸团,扔进炭盆时火星溅到蟒袍下摆,烫出个焦黑的洞。
“东林党这群酸儒,竟真敢撺掇左良玉清君侧!”
马士英的声音撞在梁柱上,震得案头的军饷账册簌簌发抖。
账册上“刘良佐军饷五万两”的朱批墨迹未干。
这位江北四镇之一的将领,昨夜派亲兵踹开了户部库房,说“若再不发饷,凤阳皇陵都护不住”。
堂外传来阮大铖的尖笑,他摇着檀香扇进来,扇面上的《燕子笺》戏文沾着胭脂。
“瑶草兄莫恼,左良玉的八十万大军,有一半是饿着肚子的。”
“刘良佐要饷银,不如让他去凤阳‘借’些?”
马士英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凤阳是龙兴之地,可左良玉前锋已过采石矶,黄得功的兵在芜湖被缠住。
若刘良佐再倒戈,南京就是座孤城。
他抓起朱笔,在空白札子上写下“凤阳防务暂由刘良佐节制”,笔尖划破了纸页。
三日后,凤阳城外的麦田里,刘良佐的骑兵追逐着抱头鼠窜的百姓。
这位满脸横肉的将领坐在马上,看着亲兵把抢来的绸缎往粮车里塞,粮袋压得车轴吱呀响。
他忽然觉得马士英的默许比朝廷军饷实在多了。
去年他在扬州劫掠盐商,还被言官参了一本,如今奉旨“筹饷”,连城隍庙的铜香炉都能熔了铸炮。
那些炮最后都卖给了郑氏。
“将军,左良玉的人派人来联络了。”
亲兵递上封密信,火漆印是东林党人的“复社”二字。
刘良佐捏着信纸,想起阮大铖说的“乱世里,枪杆子比圣旨管用”。
他把信塞进靴筒,马鞭指向远处的皇陵:“把那里的松柏也砍了,能当柴烧。”
此时芜湖江面,黄得功的水师正与左良玉的先锋厮杀。
这位绰号“黄闯子”的悍将,光着膀子站在船头,手里的铁鞭劈碎了迎面射来的火箭。
他的亲兵都是陕西同乡,跟着他从闯军投诚过来,此刻正用倭刀劈开对方的船板,骂着“左良玉这叛徒”。
黄得功看着江面漂着的东林党檄文,啐了口血沫。
这些文官总说“忠义”,却忘了左良玉当年在辽东劫掠过多少大明百姓。
他摸出怀里的伤药——那是郑森托人送来的“泉州金疮药”,比南京太医院的膏子管用多了。
昨日他胳膊中箭,敷上这药竟能提鞭再战。
南京都察院的大堂上,刘宗周捧着弹劾疏,花白的胡须抖得厉害。
这位东林党元老穿着洗得发白的官袍,声音比铜钟还响:“刘泽清拥兵自重,克扣军饷,崇祯年间竟将漕粮卖给清军!”
“此等奸贼若不除,大明必亡!”
阶下的刘泽清涨红了脸,腰间的玉带因愤怒而歪斜。
这位江北四镇中最跋扈的将领,去年在山东“抗清”时,实则在偷偷与多尔衮的人做马匹生意。
他指着刘宗周骂道:“你这老匹夫,勾结左良玉叛乱,还敢污蔑我!”
马士英坐在主位上,指尖捻着佛珠,心里却在算另一笔账。
刘宗周是东林党精神领袖,刘泽清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两人狗咬狗。
他忽然想起郑森送来的信,那泉州小子说“可借盐引拉拢刘泽清,用漕粮稳住黄得功”,原来早把人心看得通透。
他猛地拍案:“都住口!左良玉兵临城下,尔等还在争私怨!”
这话掷地有声,却掩不住声音里的虚浮。
案头的塘报刚到,说左良玉的大军已开始围攻采石矶。
黄得功的求援信上,血手印比字迹还醒目。
江阴的暮色里,郑森正看着洪旭盘点平户银。
这些银币上的樱花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与票号里“一两兑五斗米”的告示相映成趣。
李寄忽然闯进来,手里的盐引账册还沾着墨:“公子,凤阳百姓逃到淮安了,说刘良佐抢光了他们的存粮。”
郑森抓起一枚平户银,指尖冰凉。
他知道历史上凤阳这次劫掠,会逼得更多百姓投了李自成余部,而马士英的默许,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对洪旭道:“开仓放粮,用平户银收购流民手里的农具,能修的修,不能修的熔了造枪。”
施琅在一旁磨着倭刀,闻言抬头:“公子是想养着这些人?”
“不是养。”
郑森望着窗外渐亮的星子。
“是让他们知道,除了跟着兵痞抢粮,靠着纺车、锄头也能活。”
他想起史料里那些在乱世中挣扎的小人物,此刻或许正在淮安的渡口,攥着最后半块麦饼。
自己手里的平户银,或许能给他们另一条路。
南京的夜更深了,刘宗周的弹劾疏被马士英压在案底。
远处传来更鼓声,混着秦淮河畔的丝竹,像一曲糜烂的挽歌。
左良玉的火炮声隐隐传来,刘泽清正带着亲兵往库房搬银子。
黄得功的水师还在芜湖浴血奋战。
郑森的商船此刻正载着平户银,悄无声息地驶过长江。
船舱里,洪旭在核对盐丁的户籍册,辛一根在检修漕船的火铳。
施琅在船头望着江阴的方向,那里的冶铁坊还亮着灯。
陈明遇正带着工匠赶造新的枪杆,冯厚敦在文庙给流民教着字。
李寄在票号里算着明日的米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