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霉味。
扬州屠城的消息传到聚宝门时,正是五月初七的午后。
起初是几个从江北逃回来的船工在码头哭嚎,说江面上漂满了尸体。
后来是南京兵部派去的探马摔断了腿,在承天门下喊得撕心裂肺——“扬州没了!史阁部……殉国了!”
消息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南京城的檐角上。
可皇宫里的弘光帝,此刻正对着新贡的苏绣屏风发愁。
“这些武夫,比清狗还可恨!”
弘光帝朱由崧将茶盏重重墩在案上,洒出的茶汤打湿了龙袍前襟。
这位万历皇帝的孙子,福王朱常洵的儿子,去年在南京登基时,曾信誓旦旦要“复君父之仇”。
可如今案头堆着的,却是马士英刚递上来的《江南富户名册》,上面用朱笔圈出了三十家“可捐饷”的盐商。
“陛下息怒。”
马士英弓着身子,紫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着油腻的光。
这位凤阳总督出身的内阁首辅,最擅长的便是用“筹饷”二字搪塞战事。
此刻正捻着胡须道,“江北四镇的残兵已过六合,若让他们涌进江南,怕是要比清狗更难收拾。”
旁边的阮大铖立刻附和:“马大人所言极是!高杰旧部本就是流寇出身,如今没了约束,定会劫掠乡绅。江南乃赋税重地,万万乱不得!”
阮大铖的话像根针,刺破了弘光帝最后的顾虑。
他想起自己在洛阳的王府被李自成攻破时,那些溃散的士兵如何哄抢府库,顿时觉得后颈发凉:“传旨!命镇江总兵郑鸿逵,即刻封锁长江!凡江北溃兵,一律不准过江!沿江炮台、渡船,尽数摧毁,绝不能让清狗跟着溃兵混进来!”
这道旨意从宫门递出时,雨下得更大了。
传旨的太监骑着快马,马蹄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奉旨钦差”的牌面,倒像是在给这道荒唐的命令泼上一盆冷水。
镇江官驿的灯,亮到了深夜。
郑鸿逵捏着那道黄绸圣旨,指节泛白。
这位郑芝龙的弟弟,崇祯年间便以水师总兵镇守长江,此刻甲胄上的鳞片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
他身后的副将们大气不敢出。
谁都看得懂,这道命令是要将江北的残兵逼入绝境,可那些人里,有多少是曾在辽东与清军死战的弟兄?
“叔父。”
郑森掀开帘子进来时,带着一身江雾。
他刚从溱潼码头赶回,靴底还沾着漕船的桐油味。
看见案上的圣旨,他眉头猛地一跳,伸手便要去拿。
“不可!”郑鸿逵按住他的手,声音发紧,“这是圣旨。”
郑森没理会,一把扯过圣旨。
黄绸上“阻止溃兵南撤”的字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里。
他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翻到的《弘光实录钞》,里面记载着南京朝廷得知扬州陷落时,第一反应竟是“收辑溃兵,恐其扰民”,当时只当是史笔夸张,此刻才知历史比记载更荒诞。
“扰民?”
郑森忽然笑出声,声音里裹着冰碴。
“扬州十日,八十万百姓被屠戮,他们不心疼。江北四镇的士兵饿着肚子跟清狗拼命,退到江边想喘口气,倒成了‘扰民’的贼?”
他将圣旨拍在案上,湖蓝道袍的下摆扫过郑鸿逵的军靴:“叔父可知,这道命令是谁的主意?是那个在皇宫里藏了三百个宫女、每天用燕窝漱口的弘光帝?还是阮大铖那些把军粮倒卖成私产的蛀虫?”
郑鸿逵的脸色沉了下去:“森儿!慎言!”
“我偏要说!”
郑森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烛火摇晃。
“徐国公府在淮安囤积四十万石军粮,看着史阁部在扬州饿死士兵!南京户部的官员把盐引当废纸卖,却指责前线士兵‘饷银不足便哗变’!如今他们怕溃兵南下,坏了自己的好日子,竟要毁了长江防务——这是要把江南拱手送给清狗!”
副将们低着头,没人敢接话。
他们都是郑芝龙的旧部,谁没见过朝廷的漕粮在码头发霉,而自己的弟兄却啃着树皮打仗?
只是没人敢像郑森这样,把这层窗户纸捅得鲜血淋漓。
郑鸿逵盯着侄子,忽然发现这个总爱捧着账册的年轻人,眼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种混杂着愤怒与决绝的光。
“你想抗旨?”郑鸿逵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戎马半生,见过太多因抗旨而掉脑袋的将领,可此刻看着郑森的眼睛,竟生出一丝动摇。
“抗旨当如何。”
郑森转身,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其上赫然记着李成栋部的花名册。
“此朝廷若不灭,实难对天下万民交代。”
他指着账册上“战马七百匹、火铳三百杆”的记录:“李成栋的人已过镇江,正在南岸休整。这些人恨清狗入骨,手里有家伙,肚里有血性,是咱们的兵!李寄于泰州整编高杰旧部三千,此皆久经沙场之猛士——此乃抵御清虏之坚壁,绝非那误国误民之腐朽朝廷。”
郑鸿逵沉默了。
他想起去年率军北上时,弘光帝赏赐的宝剑,剑鞘上镶着的宝石,足够给全营弟兄发三个月军饷。
那时他还觉得是皇恩浩荡,此刻才明白,那不过是用士兵的血肉换来的玩物。
“可……”郑鸿逵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是朝廷命官,抗旨的罪名足以让郑氏满门抄斩。
“没有可是。”
郑森的指尖点在账册上“平户银五万两”的数字上,那是他准备发给溃兵的安家费。
“叔父还记得泉州的海商吗?他们从不看官府的告示,只认船头上的罗盘——哪里有生路,就往哪里走。”
他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穿越者独有的清醒:“弘光朝廷烂到根里了。皇帝的库房堆着金山,却让士兵饿着肚子打仗;勋贵们用军粮酿酒,却骂士兵‘贪生怕死’。这样的朝廷,保得住江南吗?”
郑鸿逵猛地抬头,看见侄子眼里映着窗外的雨,那雨像是从三百年后泼过来的,带着历史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