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的粮仓外,新搭的草棚已经绵延到了江边。
洪旭捧着账册的手在微微发颤,油纸封面被汗水浸得发皱。
册子里日耗糙米三千石的朱批旁,他用小字补了行存粮不足半月。
身后传来妇人哄孩子的哭声。
三十多个临时搭建的粥棚前,黑压压的人群正捧着破碗摇晃——那些都是忠贞营士兵的家眷。
郑森麾下那三十万张嘴,大半都长在这里。
公子,苏州商号的棉布到了。
甘辉的声音带着疲惫,他刚从码头回来,靴底沾着的青苔还在滴水。
但账房说,票号的现银快空了,再兑下去,江阴铁坊的工钱都发不出。
郑森站在粮仓的高台上,望着江面上穿梭的货船。
那些船上装着的铁料、棉布、盐巴,本该是江南商号的命脉,如今却像填不满的窟窿,源源不断流进泰州、镇江的军营。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明末财政史》,里面说崇祯末年户部岁入不足三百万两,而此刻他每月的开销就超过五十万两。
这些银子,基本靠郑氏海贸的盈余,可郑氏的口袋总有见底的一天。
刘泽清那边有动静吗?郑森忽然问。
甘辉从怀里掏出封密信,火漆印上还沾着海盐:探说他带着三百艘船在海州近海游荡,船上装满了从淮安抢来的绸缎、粮食、白银。
郑森冷笑一声。
刘泽清,原江北四镇之一,素有长腿将军之称,善逃跑,更善投机。
历史上他降清后又反清,最终被清廷绞死,此刻倒先一步带着家当跑路了。
这般人物都能在乱世里苟活,自己握着江南的铁坊、商路,难道还要被粮草困死?
去告诉洪旭。
郑森的指尖在账册上划过扬州票号余银八千两的字样。
把苏州绸缎庄的存货全换成糙米,跟徽州商帮借的那批银子,用江阴的铁矿作抵押。
甘辉刚要应声,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施琅勒着马缰在台下翻身跳下,甲胄上的铜钉还沾着泥浆:公子,清军在瓜洲渡增了哨船,阿济格的骑兵到了仪征——但他们没渡江,只是在北岸扎营,天天派细作往江南探。
郑森望着江北的方向,那里的芦苇荡里藏着无数双眼睛。
他知道历史上多铎是五月底渡江的,可现在已是六月初,清军的脚步明显慢了。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犹豫——自己收拢的这六万多溃兵,像根刺扎在清军喉咙里,让他们不敢贸然深入。
可这根刺,快要把自己扎穿了。
得让他们过江把弘光帝抓走。
郑森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江雾。
还得让他们快些。
施琅愣住了。
这位曾跟着郑芝龙打荷兰人的将领,实在不懂为何要请清军过江。
他看见郑森眼里的光,那是种混杂着焦虑与决断的光。
三日后,南京城的秦淮河畔,一家挂着郑氏布庄招牌的店铺里,账房先生正对着两个锦衣卫点头哈腰。
官爷请看。
他展开张皱巴巴的海图,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船影。
这是小的从镇江商号抄来的,清军战船千余艘,已过瓜洲渡,郑总兵(郑鸿逵)抗旨不遵,竟放他们过了长江!
锦衣卫的指尖在海图上戳着:当真有千艘?
账房先生压低声音,袖口沾着的墨迹蹭在对方袍角:何止千艘!泰州那边都传遍了,说郑森收拢了高杰旧部,要跟清狗合伙打南京呢!不然他囤那么多粮草做什么?
这番话像颗火星,落在本就焦灼的南京城里。
三日前,马士英刚把《江南富户名册》呈给弘光帝,上面圈出的盐商正家家户户忙着往船上搬金银。
此刻清军过江的消息一传开,聚宝门内的马车顿时堵成了长龙。
皇宫里的弘光帝,正对着新制的象牙骨牌发呆。
牌桌上的骨牌刚被他推倒,就听见殿外传来太监的哭喊:万岁爷!不好了!清军过长江了!郑鸿逵反了!
朱由崧猛地跳起,龙袍的玉带扣崩飞了一颗。
他想起去年在洛阳,李自成的军队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城门外,父王朱常洵的肉被煮熟的味道,至今还飘在记忆里。
马士英呢?让他来!
弘光帝的声音发颤,手指把骨牌捏得咯咯响。
马士英赶来时,紫袍的前襟还沾着酒渍。
他刚在阮大铖府里喝到兴头上,听说清军过江,手里的酒壶都摔了:陛下莫慌!定是谣言!郑鸿逵乃国之柱石,怎会反......
柱石?
弘光帝抓起案上的茶盏砸过去,茶水溅了马士英一脸。
他抗旨不遵,放走江北溃兵,现在清狗都过江了!你还说他是柱石?
马士英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金砖地面:陛下息怒!臣这就调黄得功部入卫南京!刘良佐不是在芜湖吗?让他即刻带兵来护驾!
这话倒提醒了弘光帝。
他想起刘良佐,那位江北四镇的将领,前几日还派人送来美女,说是从苏州选的。
此刻若能让他来护驾,至少能保住自己逃往芜湖的路。
传旨!弘光帝的声音带着哭腔,命刘良佐速率兵入卫,朕......朕要御驾亲征!
站在殿角的阮大铖,偷偷用袖口擦了擦冷汗。
他昨夜刚收到泰州商号的密信,说郑森愿以三千匹蜀锦相赠,只求他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实话。
此刻看着弘光帝惊慌失措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三千匹蜀锦怕是要值回票价了——这朝廷,本就该亡。
而此时的镇江,郑森正站在驿站的烽火台下,看着士兵们拆除驿道上的木桥。
把丹阳到常州的驿站全部换成我们的人。
他对甘辉说,手里把玩着块刚铸好的平户银,银锭上二字被摩挲得发亮。
凡是往南京去的信使,只准进不准出。
甘辉有些犹豫:公子,这样会不会太......
太绝?
郑森打断他,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操练的忠贞营。
王得仁的火铳营正对着稻草人射击,铅弹打在草人胸前的字上,溅起一团草屑。
乱世里,妇人之仁才是最害人的。你以为弘光帝留在南京,就能组织抵抗?他只会把江南的粮草搜刮干净,然后像刘泽清那样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