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的晨雾裹着水汽,在长江水面上漫开。
郑森站在北固山了望塔上,手里的望远镜镜片沾着露水,对岸清军大营的轮廓有些模糊。
“公子,济尔哈朗的旗号动了。”
施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水师提督的蓑衣还在滴水,刚从焦山哨卡回来,船板上的藤牌印着被晨露晕开的盐渍。
郑森放下望远镜,指尖在了望塔木栏上划出一道湿痕。
济尔哈朗,努尔哈赤的侄子,清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此刻正坐在对岸中军帐里。
这位以稳健着称的旗主,不同于多铎的暴烈,每一步都像精心计算的棋——当年皇太极猝死,正是他力主福临继位,压下了多尔衮的野心。
这样的对手,绝不会轻易踏入陷阱。
了望塔下,甘辉正在清点军械。
铁坊新铸的佛郎机炮被棉布裹着,炮口的螺旋纹里还嵌着铁屑。
这些是用郑氏商号从澳门换来的生铁打造的,比官坊火炮轻三成,射程却远出五十步。
“多铎那边有动静吗?”
郑森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上甲片,发出清越的响。
“镶黄旗的披甲还在瓜洲渡扎营!”
施琅递过塘报,纸页边缘沾着芦苇浆:“但细作说,他们的炊锅比昨日少了三成——怕是把伙夫都编入了渡江队。”
郑森展开塘报,上面的墨迹洇着水汽。
多铎连续九日渡江失败,折损了十二艘运粮船,却始终没能在南岸站稳脚跟。
那些被强征来的民船太小,每艘只能载五六个披甲兵,刚到江心就被施琅的福船撞翻。
但他清楚,清军的损失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济尔哈朗带来的一万满汉蒙旗兵,大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缺的不是勇气,是渡江的底气。
路振飞烧了南京勋贵给清军准备的粮草,运河漕道又被马进忠的骑兵反复袭扰。
如今清军帐里的糙米只够支撑十日——饥饿,会比炮火更能催逼他们冒险。
“让施福部出发。”
郑森的指尖点在地图上的三江口,那里的浅滩做过标记,退潮时会露出大片淤泥。
施福是郑芝龙的心腹,此刻正蹲在江边芦苇丛里,给麾下三百士兵分发伤药。
“记住,只许败,不许胜。”
施福的刀鞘磕在船板上,发出闷响:“把甲胄扔了,火铳也丢一半,要让鞑子看着咱们像丧家之犬。”
一个脸上带疤的士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军,真要让弟兄们流血?”
他怀里揣着妹妹用商号苏州棉布绣的平安符,针脚里还留着樟脑的香气。
施福扯开衣襟,露出肋下一道箭伤:“当年跟着老王爷打澎湖,老子挨过三箭。这点血算什么?等济尔哈朗上了岸,让他用十倍的血来还!”
辰时三刻,三江口的水面突然响起炮声。
施福的船队像受惊的鸭群,慌不择路地冲向对岸,船帆上的“明”字旗被流矢射穿,飘在水里像只破鸟。
清军的披甲兵在岸上欢呼,他们看见明军士兵慌得把火铳掉进江里,有人甚至跳船逃生,溅起的水花里混着殷红的血。
那是用商号苏木染的猪血,遇水后会泛起逼真的腥气。
济尔哈朗的中军帐里,镶蓝旗的参领正用狼毫笔在羊皮纸上绘图。
图上的三江口被圈了红圈,旁边注着“水深丈二,可容百船齐发”。
帐外传来士兵的呐喊,他抬头时,正看见明军溃兵被清军的弓箭射倒在浅滩上,尸体顺流漂下,甲胄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王爷,是时候了!”
参领的指甲划过地图,羊皮纸发出脆响:“明军的水师不过如此,咱们趁势渡江,定能一举拿下镇江!”
济尔哈朗捻着胡须,目光落在帐角的粮袋上。
袋口露出的糙米已经发潮,带着一股霉味——这是从运河漕船上抢来的,原本要运来扬州的官粮,被马进忠的骑兵截了一半,剩下的都捂出了霉。
“范文程说过,江南的水网是陷阱。”
济尔哈朗的声音像磨过的铁:“但现在,陷阱里的诱饵,是咱们的命。”
他想起临行前多尔衮的嘱托:“拿下镇江,就等于扼住了江南的咽喉。”
那些堆积在苏州的绸缎、松江的棉布、徽州的茶叶,此刻都变成了士兵眼里的光。
他们跟着八旗铁骑入关,为的不就是这些吗?与其在北岸饿死,不如过江搏一把。
“传我将令。”
济尔哈朗猛地拍案,案上的茶碗震得跳起:“午时整,所有能漂的船都给我下水!镶蓝旗在前,镶白旗殿后,目标——三江口!”
消息传到镇江府衙时,郑森正在看账房送来的清单。
上面记着“苏木五十斤,猪血二十桶,用于苦肉计”,旁边用朱砂标着“折合纹银三两”。
“阎先生,”郑森把清单推过去,“让铁坊把佛郎机炮都架到北固山,炮口对准三江口的浅滩。”
阎应元正用骨尺丈量着地图,甲片上的铜钉沾着墨汁:“公子料定济尔哈朗会从三江口登陆?”
“他没得选。”
郑森走到窗前,望着江面上渐渐升起的帆影:“瓜洲渡水深,但咱们的福船在那里候着;仪征港宽阔,却是淤泥底,大船容易搁浅。只有三江口,看着能走,实则退潮时连马都陷得住。”
施琅已经调查好了三江口的潮汐规律:每日两涨两落,午时渡江,未时便会退潮。
那些用百姓渔船改造的清军战船,吃水本就浅,退潮后只会像晒在滩上的鱼,动弹不得。
午时的钟声刚响,北岸突然响起号角。
上千艘小船像蚂蚁一样拥入江面,船头的披甲兵举着长矛,呐喊声盖过了浪涛。
济尔哈朗站在旗舰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南岸,甲胄上的铜钉被阳光照得刺眼。
他看见岸边的郑氏溃兵还在奔逃,甚至能看清他们慌乱的脸。
那是施福特意安排的士兵,脸上抹着锅灰,眼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笑。
“加速!”
济尔哈朗拔出腰刀,刀光劈开江面的水汽:“第一个登上南岸的,赏银五十两!”
士兵们的呐喊更响了,他们已经能看见镇江城的轮廓,想象着城里的绸缎和粮食。
有人开始脱甲胄,准备登陆后能跑得更快;有人把长矛扛在肩上,盘算着该抢哪家商铺。
没人注意到,江面上的风突然变了向,吹得船帆往浅滩的方向偏。
北固山上,郑森举起望远镜。
镜筒里,济尔哈朗的旗舰已经过了江心,船头的镶蓝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数着清军的船只,一共一千二百三十七艘,大多是渔民的小舢板,最大的也不过能载十个人。
这些都是郑氏商号提前排查过的,船底的木板早就被渔民暗中凿了细缝,遇水三刻便会渗水。
“快了,快上岸了!”
郑森的指尖在木栏上叩出轻响,像在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