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门石缝渗着雨,冷湿水汽裹着火把烟,扑在脸上发黏。
郑森勒紧马缰,指节泛白。
他盯着那群文官的脊梁,只等一声令下。
李沾刚掸完袍角泥点,就踹了身旁小吏一脚。
“慌什么!郑将军是带兵的,难不成还能生吞了咱们?”
他捋着胡须,玉扳指在火光里滑出油亮的光,却没敢往郑森那边瞟。
赵之龙慌慌张张把降表往怀里塞,黄绸子皱成一团。
“郑将军!都是误会!咱是怕多铎屠城,才假意投降……”
“哦?”
枪尖在石板上划了道火星,“滋啦”一声溅在赵之龙靴尖。
郑森的声音没起伏:“那你地窖里二十万两库银,也是假意藏着?”
赵之龙脸瞬间红透,手忙脚乱按胸口,指缝里的绸子角露出来,被风刮得晃。
徐文爵赶紧凑上前,锦袍云纹被风吹得打颤。
“将军明鉴!魏国公府世代忠良,方才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
马进忠的嗓门炸得城砖掉土。
他往前踏一步,铁靴碾过王铎掉在地上的狼毫笔,“咔嚓”一声脆响。
“前岁开封城破,弟兄们啃树皮时,你在南京搂着歌姬写‘还我河山’,那也是权宜?”
甲胄上的血痂蹭在徐文爵锦袍上。
这位国公后裔猛地缩脖子,云纹都抖成了波浪。
李成栋嗤笑一声,指尖蹭着腰间银烟荷包。
那是郑森送的苏州贡缎,边角“忠”字磨得发亮。
“徐大人忘了?上个月给多铎送布防图的马车,是从你府后门出去的。”
他蹲下身,指着石板缝里的泥印。
“车轮泥是太湖边的,郑氏商号账房记着呢,连车轴木纹都对得上。”
徐文爵踉跄着撞在赵之龙身上,两人一起往后缩。
王铎捡笔时满手墨汁,却还梗着脖子喊:“匹夫竖子!岂敢对朝廷命官放肆!”
他甩袖子时,墨点溅在马进忠甲胄上,黑渍像块疤。
“尊卑?”
王得仁的刀“唰”地出鞘,三江口的血渍还凝在刃上。
“松锦之战,你们在京城喝好酒,让洪督师十三万弟兄冻死在关外,那时候怎么不说尊卑?”
刀刃贴到王铎咽喉时,老尚书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文官们往后挤,官帽翅子撞得“哒哒”响。
钱谦益终于站出来,理着袍角泥点,试图摆业师的谱。
“森儿,这些都是栋梁之材,中兴大明还得倚仗他们……”
“栋梁?”
郑森勒转马头,枪尖直指钱谦益鼻尖。
寒气逼得老夫子后仰:“是靠把军粮卖给鞑子的栋梁?还是扬州城破时,把船划去江南的栋梁?”
钱谦益脸涨成猪肝色,猛地想起柳如是投河时的眼神。
那冰一样的目光,此刻正扎得他眼眶疼。
“你……你放肆!我是你业师!东林领袖!”
“东林领袖?”
马进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星子砸在他官袍前襟。
“去年苏州运粮救济灾民,是谁让家丁拦路抽三成过路费?”
他扯开衣襟,肋下一道淡粉色伤疤在火光照得刺眼。
“这是邵伯湖替你们挡箭留的,那会儿你在秦淮河上听曲儿,写艳词呢!”
“武夫狂悖!”
“目无王法!”
骂声里,李沾突然指向李成栋:“你本是降将,也配说话?”
李成栋的烟荷包“啪”地砸在地上,银链弹得石板响。
“总比你卖粮资敌强!”
他一脚踹翻石墩,“永乐七年”的刻字露出来,模糊却扎眼。
“这聚宝门是太祖爷打下来的,不是你们这群蛀虫啃出来的!”
郑森抬手,喧嚣瞬间停了,只剩火把噼啪响,火星子往雨里落。
“李成栋,围起来。”
士兵们齐刷刷举起火铳。
郑氏铁坊新锻的鸟铳泛着冷光,枪管船锚纹在火里亮得刺眼。
“郑森你敢!”钱谦益气得发抖,被士兵拦住时还喊,“我是礼部尚书!你的老师!”
郑森翻身下马,靴底踩在赵之龙跪出的凹坑里,冰凉透过靴底往上钻。
“老师在柳夫人投河时,喊的是‘快去聚宝门’,还是‘快救人’?”
钱谦益张着嘴,没发出声。
秦淮河的雾好像漫了过来,柳如是落水的水花,此刻像冰碴子扎在他心上。
“拿下!”
士兵扑上去时,文官们的哀嚎像被踩住的猫。
赵之龙的降表掉在泥里,马靴碾过去,“臣等恭迎王师”的字混着泥水,成了黑团。
李沾死死攥着玉扳指,直到手指被掰开,才哭喊:“那是我的!是朝廷赏的!”
王铎想用毛笔戳人,马进忠夺过笔揉成团,塞进他嘴里。
“你的笔杆子救不了扬州百姓,也护不住你自己!”
钱谦益被架着胳膊,还在喊:“森儿!是谁教你读圣贤书?是谁举荐你入仕的?”
郑森瞥了眼他鬓角白发,想起去年东林书院里,老师拍着案几说“攘夷必先安内”。
说“武将需受制于文臣”。
那些话现在像泡了水的纸,软塌塌的,只剩酸腐味。
“圣贤书里,没教过通敌卖国,跪迎降清。”
他转头对甘辉道:“关去刑部大牢,让商号账房跟他们算算账,贪了多少军粮,卖了多少军械,一笔笔算清楚。”
甘辉挥手时,文官们像串蚂蚱被捆起来,官帽滚了一地。
有的哭爹喊娘,有的还在骂“武夫”。
“公子。”
施琅的蓑衣滴着水,水珠在石板上晕开湿痕。
“多铎残部退到瓜洲渡以北,施福部清点战利品,都是从百姓那抢的财物。”
郑森“嗯”了一声,望向南京城深处。
城楼上的灯笼还亮着,却透着死气。
“进城。”
他翻身上马,虎头枪直指前方,枪尖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士兵们列队前行,甲胄铜钉连成光带,脚步声震得聚宝门石缝发颤。
有个年轻乡勇路过钱谦益,往他脚边啐了口:“懦夫!”
钱谦益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终究没说出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让头发遮住满脸的羞愧与怨毒。
晨光扫过聚宝门的砖缝,把泥里的降表照得透亮,黄绸子上的墨字,早被雨水泡得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