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晨雾裹着江风,郑森按刀立在魏国公府朱漆大门前。
玄色劲装下摆凝着露,指节攥得发白,眼底的凉意里浮着扬州城破时的血影。
“开门!”
吼声劈碎晨雾,门檐麻雀“呼啦啦”炸飞,翅膀拍得江沙迷了人眼。
两个士兵上前,把徐文爵掼在汉白玉阶上,锦袍蹭出的黑印子,比他脸上挂的鼻涕还刺目。
这位徐达后裔蜷在地上,指尖抠着石雕龙纹,指节泛得像纸,哭腔发飘:“郑将军!真没值钱的了!就剩几间破房!”
郑森侧身让开,陈永华立刻上前。
账册“啪”地拍在石栏上,手指翻飞拨得算盘珠炸响,指尖戳着“翠烟”二字,力道重得把纸戳出印:“永乐赐田年租万五两,嘉靖棉田卖银二十万,你用空额军饷买画舫,还养了个叫翠烟的船妓,要我把她从秦淮河上请来,跟你对质吗?”
徐文爵的脸“唰”地白了,喉结急促滚动,往后缩时膝盖蹭得石阶“刺啦”响,却没敢挪半分。
门内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是瓷器碎了。
接着是金条塞砖缝的“叮”声,木窗“吱呀”晃荡的声,混在一起透着慌乱。
郑森眼底冷了冷:他早料这群人会逃,前世弘光帝奔芜湖时,他们就是这么卷着民脂民膏跑的。
他手往下一劈,声线硬得像铁:“冲!”
李成栋带亲兵撞门,“咔嚓”一声,门轴断成两截。
徐文爵吓得往石阶缝里埋脸,锦袍前襟蹭满泥,肩膀不住发抖,连抬头的胆都没有。
庭院里焦纸满地,没烧尽的账册冒着青烟,铜臭味裹着风扑过来,呛得人皱眉。
地窖石门被撬棍顶开时,郑鸿逵攥着马鞭的手发颤,声音都虚了:“这……这是多少?”
三百个黑檀木箱堆得比人高,箱上的鎏金铜锁擦得发亮。
最顶上那箱没盖严,被亲兵一碰就翻了,银锭“哗啦啦”滚下来,碎银弹在郑森靴底,“当啷”响。
他弯腰捡起一块,官铸印记的棱边刮得掌心发红。
这些银,够造五十门佛郎机炮,够城上冻毙的士兵吃三顿热饭。
可史可法在扬州城头写“士兵冻毙”时,这些银正压着窖底的潮气。
“现银六百三十七万两!”账房喊得嗓子劈了,算盘珠上沾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印。
“公子!田契!”甘辉冲过来,手里的纸角破了半边,跑得膝盖都红了:“徐文爵用空额军户的名,骗走凤阳五千亩田,卖了八万两!那边的军户还在啃树皮,有个老汉昨天饿晕在城门口,醒了就喊要找他要田!”
郑森捏着田契,指腹蹭过“凤阳军田”四个字。
《明实录》上写着,军户从五十万剩到二十万,后金的刀砍在身上疼,这些蛀虫吸的血更疼。
疼在暗处,藏在账册里,藏在窖底的银锭里。
徐文爵突然往门里爬,指甲盖翻起半边,渗出血珠,在石阶上拖出红痕,哭嚎着:“织造府的贡品是祖上留的!饶我命啊!郑将军!”
李成栋没等他爬两步,一刀劈断库门的三道铜锁。
“吱呀”一声,库门开了,满室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云锦堆到房梁,金线凤凰的纹在光里闪;官窑瓷瓶摆得整齐,瓶身擦得能照见人,连瓶底的灰都没有。
郑鸿逵拎着账册走过去,声音冷得像冰:“崇祯十七年,你卖了百匹云锦得银五千两;弘光元年,用十只官窑瓷瓶抵了军粮钱。贡品私卖是凌迟罪,你也敢?”
午时的太阳晒散了雾,银锭在光下泛着冷光。
士兵从假山石后拖出镶金佛龛,珍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有的沾了泥,擦一下就亮;从池塘里捞起瓦罐,打开盖,东珠颗颗像拇指大,泡在水里发着光。
一个老仆趁乱往怀里塞银锞子,被甘辉一脚踹翻,银锞子滚到郑森脚边。
他抬脚一碾,碎银嵌进石缝,“咯吱”响。
徐文爵缩着脖子,连躲都不敢躲。
“带张世泽。”郑森的声音沉得像铁块。
他早查过,张家跟马士英勾着,空额的军饷比徐家还多三成。
张世泽被押来的时候,还端着勋贵的架子。
玉带歪在腰上,山羊胡翘得老高,看见郑森,劈手就想推,唾沫星子喷在玄色劲装上:“郑森!你个泉州海寇!我张家守南京三百年!你敢动我?”
郑森没动,手还按在刀柄上,刀鞘撞得石板“咚”响,震得周围的亲兵都闭了嘴。
他盯着张世泽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守出满窖的军饷?守得士兵冻毙在城头?你家的‘守’,就是守着银子,看百姓死?”
李成栋没等张世泽反驳,一脚踹在他膝盖后弯。
“咚”的一声,张世泽跪在银锭堆里,膝盖硌得他脸煞白,却还嘴硬:“我家……我家那是……”
“你家账册上写着战马三百匹,”陈永华走过来,把账册“啪”地甩在他脸上,页角刮过脸颊,带起一道红痕,“可马厩里只有十二匹瘦马,有三匹还瘸了腿;家丁五百人,全是扛不动枪的老头!空额的钱呢?全投去秦淮河青楼了!烟雨楼的苏小小,月钱比参将还高。这就是你家的‘守’!”
郑森盯着散落在银锭上的账册,“苏小小”三个字刺得他眼疼。
他想起扬州城破时,士兵饿到举不起刀,他们的饷银,正挂在妓女的头上晃。
转去隆平侯的库房,地窖门一打开,铁锈味直冲脸。
二十副雁翎甲靠墙立着,甲叶闪着冷光,看着还新。
可甲缝里沾着的血锈,发黑发暗,用指甲刮都刮不掉,这是军户的血。
这本该护着江北四镇的甲,竟要被他们留着,当投名状献给清军。
“为什么不抵抗?”郑森揪着张拱日的衣领,甲钉硌得掌心冒血,血珠渗进对方的官袍里,晕开小团红。
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不住的火:“这银子是百姓的赋税!拿十分之一出来招乡勇,扬州能破?史阁部能死?你说!”
张拱日瘫在地上,眼泪混着银灰,把脸糊得看不清。
他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们……我们以为鞑子抢够了就走……”
查抄了三天,十二家勋贵的清单贴满了南京的牌坊。
一个老农拄着拐杖,凑到贴满字的木板前,指着“张家强占三亩田”的字,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木板上,把字晕开:“这是我家传了三代的田啊……被他抢了,我爹的腿也被打断了……现在终于要回来了!”
旁边卖糖画的老汉,手里的糖勺停在铁板上,画着徐达的像,边画边骂:“中山王当年护着百姓打仗,怎么养出这么群吃里扒外的败家子!”
“公子!”陈永华跑过来,手里的账册边角攥得发皱,指腹沾着算盘上的木渣,“现银一千七百万两,田十五万亩,商铺三百间!够十万大军吃三年,发三年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