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府衙的烛火,将钱肃乐的影子钉在墙上。
案上那封来自南京的信,宣纸边缘已被他捏出深深的指痕。郑森商号特有的船锚水印,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光。
“无君无父!”
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钱谦益”三个字上洇出个黑团。
旁边侍立的书吏吓得缩了缩脖子。
这位素来温文的督师大人,还是头次在公署动这么大的火。
“大人,南京来的信……”书吏嗫嚅着,不敢抬头。
钱肃乐抓起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信上那些话让他刺眼:“弘光帝夜遁芜湖,致江北千里无主;郑森血守镇江,斩济尔哈朗于紫金山下,此非救时之主乎?”
“救时之主?”
他冷笑出声,声音冷硬。
“一个海寇之子,凭几杆火铳就敢僭越称王,钱谦益竟还为他张目!东林的脸,都被这老东西丢尽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
他想起天启年间在东林书院,钱谦益为他们讲授《公羊传》,说“春秋大义,在正名分”。
那时的钱谦益,长袍上的补丁都透着风骨,怎么如今就成了武夫的幕僚?
“备笔墨。”
钱肃乐突然转身,案上的烛台被带得摇晃。
“我要回信。”
狼毫饱蘸浓墨,他的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眼前闪过的不是钱谦益的脸,而是去年浙东饥荒时,那些啃树皮的百姓。
“大人?”
“写!”
他猛地落笔,墨汁在纸上炸开。
“昔微子抱器归周,孔子称其仁;若弃先帝之宗,附海寇之逆,虽有苏张之舌,难洗贰臣之耻!”
写到“海寇”二字时,他特意加重了笔力,要将那两个字刻进纸里。
鲁王昨日刚赏赐的“忠勤”银章,此刻在腰间硌得慌。
他得让钱谦益知道,这天下,终究是朱家的天下。
南京城的雨,比宁波更绵密。
钱谦益站在经世学堂的廊下,看着学生们用郑氏商号新造的算盘演算田亩。
“先生,您看这题。”
一个穿蓝布衫的少年举着算纸跑过来,上面列着松江织户的收益账。
“按新税法,织机每架缴布两匹,比前明的苛捐少三成呢。”
钱谦益接过算纸,指尖划过少年磨出茧子的指腹。
他忽然想起钱肃乐信里的话,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钱大人。”
陈永华的声音从雨幕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
“宁波来的快船,说是给您的私件。”
油纸解开,里面是封火漆印的信。
看到那熟悉的笔迹,钱谦益的指节颤了颤。拆开时,信纸边缘的火漆碎屑落在青石板上,像些细碎的雪。
“……鲁王已命张名振领水师三万,伺机北上。南京商号的粮船,恐要遭些波折了……”
他猛地攥紧信纸,纸角在掌心硌出纹路。
张名振的水师,半数船板还是福建商号造的,如今竟要用来打南京?那些在宁波码头扛活的力夫,怕是又要提着脑袋讨生活了。
“吴王正等着您回话。”
陈永华站在雨里,斗笠边缘淌下的水打湿了前襟。
“浙东的棉布商刚派人来,说鲁王要加征三成关税,织户们都慌了。”
钱谦益望着雨里的算珠声,突然觉得那些噼啪声催人心急。
他想起郑森昨日说的话:“东林讲了一辈子气节,可气节填不饱肚子。你去问问那些织户,是朱家的龙旗重要,还是让百姓活下去重要?”
东书房的烛火,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
郑森铺开浙东水师的布防图,手指点在舟山群岛的位置。那里是鲁王的老巢,也是郑氏商号与日本贸易的必经之路。
“钱大人来了。”甘辉的声音刚落,钱谦益就掀帘而入,袍角还滴着水。
“吴王。”他将钱肃乐的信放在案上,“肃乐……是铁了心要打。”
郑森拿起信纸,目光扫过“海寇”“僭越”等字,嘴角勾起抹冷笑。
他从抽屉里取出本账册,推到钱谦益面前:“大人看看这个。”
账册上记着宁波商号的流水:三月,运粮五千石入浙东,救饥民两万;四月,销棉布千匹,换茶三千斤;五月,鲁王水师开始盘查商船,损失已记在红账。
“这些红账,都是百姓的血。”
郑森的指尖敲在红账页上。
“钱肃乐要打,打的不是我郑森,是这些想安稳织布的百姓。”
钱谦益的喉结滚了滚。
他想起宁波码头那些晒得黝黑的脸,想起他们接过商号粮袋时,眼里的光比任何经卷都亮。
“您得做个了断。”
郑森的声音突然沉下来,烛火在他眼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是站在东林的虚名那边,看着浙东的织户重遭兵祸;还是站在江南的百姓这边,让商船能平安出洋,纺车能安稳转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钱谦益望着案上的两封信,一封写满“正统”,一封记着“生计”。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秦淮河上,与钱肃乐同赋的《子夜歌》,那时说要“保境安民”,原来竟是两条岔路。
“老夫……”他深吸口气,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愿为吴王拟《告浙东士民书》。”
郑森笑了,从柜里取出一叠新纸,上面已印好商号的船锚水印:“就写,鲁王若执意用兵,松江的棉布断供,宁波的茶商停运。让浙东的百姓看看,是谁在断他们的活路。”
钱谦益提笔时,手腕竟有些抖。
墨汁落在纸上,晕出个小小的圈。他此刻的心境,终于跳出了东林的桎梏,却也踩碎了半生的清名。
三日后,宁波府的布告栏前围满了人。
郑氏商号的伙计正张贴《告浙东士民书》,棉纸上的字迹清晰:“……鲁王欲动干戈,商号即日起停发浙东粮布。待兵戈止息,再续旧好……”
穿蓝布短褂的织户们挤在最前面,有人念到“停发棉布”时,手里的纺车零件“当啷”掉在地上。
那是王镐新改良的锭子,本指望能多织几匹布换米。
“鲁王的水师真要打南京?”
有人慌了神,手里的茶篓晃了晃,新采的龙井撒出来。
“听说钱督师还骂郑将军是海寇呢。”
“海寇咋了?”卖糖画的老汉挤进来,举着刚捏的纺车糖,“海寇的粮船,可没少给咱宁波送米!”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争吵。
有人骂郑森“僭越”,更多人却在算自家的账:停了棉布,孩子的冬衣咋办?断了茶路,今年的收成就黄了。
府衙内,钱肃乐看着急报,脸色比砚台里的墨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