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辉的脚步声碾进太和殿时,晨雾尚未完全散。
只余下几缕贴在朱漆柱上。
他手里的禀报册页攥得发皱。
纸角浸透的汗把“江南各地暴动皆平,擒三万余众”的字迹晕成了淡墨团。
唯有“乞吴王定夺”五字,笔锋格外硬,死死落在纸页末尾。
郑森正俯身案上的江南舆图。
指尖捏着枚泉州商号的旧铜算珠,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哑亮。
算珠刚从“无锡”二字挪开。
那处还留着他昨日描红的“欠粮两千石”,墨迹未干。
听着甘辉的话,他指尖的算珠慢慢转了两圈。
“咔嗒”声在殿内响起,压过了殿外的风。
“重罪者,斩。”
他声音平得没一丝起伏。
目光扫过禀报上“带头焚坊抢粮者三百二十七人”时,算珠在指间顿了顿。
指腹贴着珠身的旧痕。
那些布坊里,还有商号刚运去的新纺车零件。
他没提士绅们联名递来的施压急件。
只补了句:“斩后悬首布坊外,让所有人看看,毁人生计的代价。”
甘辉笔尖刚蘸上墨,又被郑森叫住。
“轻罪者贬为奴籍,发往松江织坊。”
他指尖点向舆图东侧的松江府。
那里用朱笔标着“商号水力纺车五十架待启用”,字迹旁还画了个小小的纺车符号。
“让他们在纺车前赎罪。织出一匹布,抵一日劳;织够百匹,便脱奴籍。”
“松江织坊缺人手,他们的力气,得用在实在处。”
甘辉躬身应着,喉结滚了滚。
他原以为会是尽数严惩,毕竟被抢的粮囤里,有一半是要发往潮州盐场的救命粮。
此刻听着“织够百匹脱奴籍”的话,铁甲肩甲轻轻碰了下,发出轻响。
那些轻罪者,多是被饿逼急了的农奴,真要贬成终身奴,江南的人心怕是就凉了。
“受人蛊惑者,别贬奴籍。”
郑森又开口,把算珠按在“湖州”处。
那里的“商号粮库存五千石”被红笔圈了三道。
“发去潮州盐场,商号管饱饭,月发半匹棉布。”
他顿了顿,指腹反复摩挲算珠的旧痕。
“告诉他们,好好晒盐,三年后脱役。”
“愿意去经世学堂旁听的,商号给路引、管笔墨。学了算学,总比一辈子靠抢粮活命强。”
甘辉攥紧禀报退下时,正撞见陈明遇引着陈豹、杨耿、周崔芝进来。
三人盔甲上还裹着福建海疆的咸腥气。
陈豹的弯刀鞘上沾着没刮净的海蛎子壳。
杨耿甲胄胸口的浅坑还嵌着点铁屑,那是几年前厦门抗击荷兰时,被荷兰人铳弹崩的。
周崔芝走得最慢。
手里攥着个粗布粮袋,袋口敞着,露出两把饱满的闽南新米。
见了郑森,便把粮袋往前递,指尖蹭过袋口的毛边,有些局促。
“吴王,此乃闽南新收之早稻,熬粥甚香,您且尝尝。”
“底下众兄弟言,须让您知晓,福建之粮,尚可供应江南。”
郑森没接粮袋。
目光落在舆图上的粮道,指尖顺着“苏州粮站”到“南京码头”的红线划了划。
“有诸位在,江南的粮运、布运,就稳了一半。”
他抬眼看向陈豹。
“无锡、江阴的士绅还在观望,你们的兵,就扎在粮道旁。”
“商号的粮车再被堵,不用禀报,直接清道。清那些拦路的家丁,别伤着运粮的伙计。”
三人齐声应“是”。
甲叶碰撞的脆响在殿内荡开,沉得像落地的铜。
待他们退去,陈明遇才从袖中掏出本册页。
封面“吴王政权官员名册”的字迹端方。
纸页上每个名字旁都用朱笔标着派系。
“东林”二字占了大半,有些名字旁还画了小圈,是他标注的“弘光旧臣”。
他指尖划过“苏州知府”“常州知府”的条目,语气里带着点谨慎。
“这些老臣只认钱谦益、马纯仁,张大人递过去的任命,十有五六被驳回来。”
“理由都是‘非圣贤之徒,难掌一方’,他们是想把江南的知府位子,都攥在东林手里。”
陈永华跟着上前。
手里的账册比陈明遇的厚,每一页都贴着商号的核查标签,标签上的船锚印鲜红。
“张大人虽任吏部尚书,却难撼东林盘根错节的关系。”
他翻到某一页,指尖点在“马纯仁”三字上,语气微妙。
“不过近日倒有件奇事。钱谦益似是真心归心,上月主动核查了自家田亩,补了欠商号的三百石粮税。”
“反倒是马纯仁,成了留在南京的东林核心,这两个月安插了三十多个门生进各部,尤其是户部和礼部。”
郑森捏着算珠的手顿了顿。
指腹贴着珠身的旧痕,想起了穿越前读的《明史》。
书里说马纯仁是南京城破时殉国的硬骨头。
可如今,这人却在安插旧部,拦着新制推行。
他把算珠放回腰间布囊。
珠粒碰撞的脆响在殿内绕了圈。
“陈明遇,查马纯仁安插所有人的履历,尤其是弘光朝的作为。”
他指尖点在案上的商号流水账。
那上面记着“无锡钱家占商号粮田百亩”“常州顾家扣织户棉布五十匹”,字迹都是商号账房一笔笔核出来的。
“看看这些人家中,有没有占商号的粮田,有没有扣织户的棉布。”
“前明欠百姓的账,不能再让他们接着欠。”
陈明遇应了声“遵旨”,转身时,见殿外的阳光已穿透晨雾。
阳光落在太和殿的朱漆柱上。
柱上弘光朝的蟠龙旧痕,在光里泛着淡红。
此刻的江南,表面平了暴动,底下却藏着东林与新政权的暗劲,藏着农奴未散的怨气,藏着商号要铺遍江南的棉布。
甘辉的亲兵队已出了聚宝门。
十辆商号粮车跟在后面,白米袋上的船锚标记在阳光下亮得实在,棉布包堆得像小山。
车旁的泉州伙计攥着算筹,正跟亲兵算水路。
“到无锡得走三日,每日耗粮两石,刚好够路上吃,不浪费。”
“吴王说了,一粒米都不能糟践。”
细碎的盘算声里,藏着郑森能在乱世站稳的根。
不贪虚名,只算实账。
郑森站在殿门口,望着粮车远去的方向。
晨雾彻底散了,风里带着江南稻田的潮气。
他抬手按住腰间的布囊,算珠在里面轻轻晃,指腹贴着那道流弹旧痕。
他深知镇压暴动不过是权宜之计,调兵协防也只是权宜之策。
真正需要平定的,是东林心中的旧制,是士绅手中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