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秋寒裹着潮气,钻进城砖缝里。
守城士兵王虎把旧布甲拢了拢,甲缝里的棉絮早已板结,风一吹就往领子里钻,刺得脖颈发凉。
他的目光越过城外黑压压的军阵,没停在玄色戎装的士兵身上,反倒黏在阵前那排商号粮车上。
白米袋上的船锚印,在薄暮里亮得扎眼,让他想起媳妇托商号伙计捎来的信。
信纸边缘被娃的小手揉得发毛,上面写着“商号的平价米能买到了,煮稠粥时能看见米粒了”,字迹歪歪扭扭,却比城楼上“忠君报国”的匾额更暖。
“都给我站直了!”城楼上的把总张贵扯着嗓子喊,手里的刀鞘往城砖上敲,只发出闷响,没半点威慑力。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布包,两匹松江新布裹着十两纹银,布面细得能数清经纬,银锭上“郑氏商号”的戳记还泛着冷光。
昨晚商号李掌柜塞给他时,声音压得低:“开了涌金门,这些都是你的,以后进商号当管事,管吃管住。”
这话比杭州城里那些大人说的“殉国尽忠”实在,像手里的银锭,能摸得着,能换饭吃。
城下的李成栋勒住马缰,玄色靴尖轻轻磕了磕马腹,霜粒从马鬃上抖落,落在戎装下摆,没发出半点声。
他抬手示意亲兵停阵,身后的士兵们缓缓展开棉布甲,米白色的布面在风里舒展开,上面绣的小船锚纹随着动作轻轻晃。
这船锚纹是最近杭州百姓嘴边常提的记号:有这记号的米,平价;有这记号的布,耐穿。
“城上的弟兄们!”李成栋的声音裹着风传上去,不高,却能钻进每个人耳朵里,“我知道你们两顿没吃饱,知道你们的甲挡不住寒。”
“吴王说了,放下武器,商号管饱饭,还能领一匹布回家。给媳妇做件袄,给娃做条裤。”
城楼上的士兵们没说话,却悄悄把手里的火绳铳往下压了压。
王虎摸了摸怀里的信,信纸被体温焐得发暖,媳妇那句“娃说想爹,要是能安稳回来,就去商号织坊当学徒”在心里转了又转。
他忽然觉得手里的刀沉得厉害,刀把上的旧布条磨得手心发疼。
这刀,以前是用来砍贼的,现在却要对着能给娃带来稠粥的人,值吗?
暮色漫得深了,杭州城的灯次第亮起来,比往日暗了不少。
士绅府里的灯笼只挑了半盏,寻常百姓家干脆黑着,只有涌金门附近的商号粮铺还亮着,橘色的光从窗缝里漏出来,映着伙计们搬粮的影子。
李掌柜哼着闽南小调,手里的账册翻得哗哗响,突然对着暗处招了招手:“张把总,时候到了。”
张贵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的钥匙串晃得叮当响,铁钥匙上还刻着“弘光元年”的小字,是前明的旧物,此刻却要开新朝的门。
他攥着钥匙的手有些抖,不是怕,是觉得松快。
终于不用再听那些“忠君”的空话,终于能攥着实在的好处过日子。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像怕惊散了夜的静,几扇城门缓缓拉开。
城外的大军像潮水般涌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连马蹄都裹了布。
王虎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从城下经过,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城砖上。
没人来管他,反倒有个亲兵递过来一袋干粮,布袋子上印着船锚印,还带着点余温。
“拿着吧,吴王说了,都是百姓,不追究。”
他捏着干粮袋,忽然想跑,想赶紧回家,把这袋米煮成稠粥,让娃看看,爹没白守这城门。
钱塘江边的战场上,方国安的刀砍在李成栋亲兵的甲胄上,发出“当”的脆响。
甲胄没破,他的虎口却震得发麻,甲缝里的血早就凝了,黏得甲叶贴在身上,每动一下都扯得疼。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士兵们在往后退,有的干脆放下武器,往杭州城的方向跑,手里还攥着从商号粮车上抢来的干粮袋。
那袋子上的船锚印,在暮色里格外扎眼。
“将军!涌金门破了!吴王的大军进城了!”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跑来,甲胄上的铜扣撞得叮当响,声音里满是绝望。
方国安的刀“哐当”落在地上,刀刃插进泥里,溅起几点湿泥。
他望着杭州城的方向,眼前闪过两个画面:一个是昨日士绅们围坐在府里,端着雨前龙井说“若你战败,我们便降清,保家族平安”;另一个是郑森信里的字——“保留原有部曲,商号按月供粮三百石,棉布百匹”。
他这辈子反复无常,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手里的部曲能有口饭吃?
现在,鲁王和潞王都靠不住,清军还在北边,只有郑森的商号,能给部曲带来实在的粮米。
“传我命令!停止抵抗!降!”他扯下头盔,露出满是汗水的额头,额角的旧疤在暮色里泛着淡红。
“告诉郑森,我方国安,愿归顺吴王!”
亲兵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转身就往阵前跑,喊“将军降了!我们降了!”的声音,比刚才报信时亮了不知多少。
方国安站在原地,望着跑向杭州城的士兵们,忽然觉得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再提着心过日子,终于能让弟兄们吃上饱饭了。
消息传到潞王府时,朱常淓正坐在案前,怀里抱着那柄万历年间的玉如意。
玉如意的柄上有道裂痕,用金漆补过,却还是凉得硌手。
他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不是平日里太监的轻步,是甲叶碰撞的沉响,手一抖,玉如意差点掉在地上。
亲兵们涌进偏厅时,他手里的监国印信“啪”地掉在案上,滚了两圈,停在一本账册旁。
那是商号送来的,上面记着“潞王府欠米五十石”,墨迹还没干。
“本王……本王愿降!”他的声音发颤,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愿归顺吴王!求吴王饶我一命!”
旁边的勋贵们也跟着跪下来,七嘴八舌地喊“愿降”,没人再提“太祖后裔”,没人再提“监国大业”。
前几日还在跟马士英争“从龙之功”的人,此刻却只顾着把脑袋往地上磕,生怕慢了一步就没了活路。
朱常淓偷眼瞧着亲兵们的靴子,忽然想起前日去商号粮铺买米,伙计笑着说“王爷要是手头紧,欠着也成”。
那笑容里的客气,比现在亲兵们的沉默更让他心慌,也更让他明白,这年头,能欠着米的情分,比什么“宗室身份”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