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站在战船甲板上,目光落在远处黄道周的“义军”上,突然笑出了声。
他闯海半生,见多了真刀真枪的厮杀,荷兰人的坚船利炮、海盗的亡命搏杀,哪一种都比眼前这阵仗实在。
黄道周那几百号人,穿的是儒衫,握的是锄头,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说是义军,倒像一群临时凑来的农户。
“将军,黄道周还在阵前念者忠君之词呢!”亲兵凑过来,忍着笑递上望远镜。
“您看,他身后的兵,有的还在偷偷啃红薯,有的搓着手冻得直跺脚。”
郑芝龙接过望远镜,镜头里的黄道周站在土坡上,青衫被风吹得飘起来,手里的剑连剑鞘都没拔,正对着士兵们高声吟诵。
可他身后的农民兵,眼神里没有斗志,只有不安。他们是来混口饭吃,不是来送死的。
“东林党人,就会耍嘴皮子。”郑芝龙放下望远镜,指节敲了敲船舷的红衣大炮,语气里满是不屑。
“传令,燧发铳队先射,别伤了黄道周。留着他,给森儿做个样子。森儿总说要‘尊忠义’,这老东西刚好是个例子。”
他心里清楚,黄道周是东林党元老,名气大,杀了他会惹得天下读书人不满。
郑森要立新政,得靠读书人帮着推,留着黄道周,让郑森处置,既显了新朝的气度,又能安抚人心。
枪声响起时,黄道周的“义军”瞬间乱了。书生们慌得往草丛里钻,农民兵扔下锄头就跑,只有黄道周还站在土坡上。
他终于拔出了剑,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清,就被冲上来的郑军按在了地上。
“你们这些逆贼!敢犯大明疆土,必遭天谴!”黄道周挣扎着要起身,青衫被扯破,露出里面打补丁的里衣,声音却依旧硬气。
郑芝龙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指尖捏着他的衣领,语气里满是嘲讽:“天谴?你带着这群泥腿子来送死,让他们丢下家里的妻儿,这就是你的忠义?”
黄道周别过脸,不肯看他,嘴里却还在念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可郑芝龙的话像针,扎在他心上。他总说“复明”是大义,却没问过那些农民想不想打仗,家里有没有等着吃饭的孩子。
他张了张嘴,想喊“大义为先”,却觉得底气不足,只能靠念着老祖宗的话支撑。
郑芝龙懒得跟他辩,挥手让士兵把他押上船:“把他送南京,让森儿处置。这老东西,也就森儿还愿意跟他讲道理。”
消息传到福州时,刘中藻正坐在府衙里写奏疏。笔锋刚落“愿与大明共存亡”,就听见外面传来“黄道周被俘”的哭喊。
他手里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墨汁晕开,把“共存亡”三个字染成了黑团。黄道周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如今连他都被俘了,福州再也守不住了。
“中藻兄,咱们……守不住了。”周学佺推门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里满是绝望。
他和刘中藻都是前明旧臣,一起盼着复明,如今却连最后的念想都没了。
刘中藻没说话,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翻得卷边的《论语》。书里夹着他中进士时的捷报,上面还留着崇祯爷亲笔写的“忠直”二字。
他轻轻抚摸着捷报上的朱印,突然笑了。当年崇祯爷赐他这两个字,是盼着他能守好大明,如今他没守住福州,没护住百姓,还有什么脸活?
“学佺兄,你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在京城赶考,说要一起为大明做事,护百姓安稳。”刘中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
“现在大明没了,咱们守不住疆土,总得守住自己的气节。”
周学佺眼眶红了,点了点头:“中藻兄,我跟你一起。”
当晚,福州府衙的灯亮了一夜。
次日清晨,士兵们推开门时,看见刘中藻和周学佺吊在梁上,脚下的凳子倒在地上,案上留着血书:
“宁为大明鬼,不做逆贼臣”。
血字未干,映着晨光,像极了他们当年弹劾权贵时,奏疏上的朱批。哪怕到死,他们都没丢了读书人的气节。
南京奉天殿里,黄道周被押进来时,还在挣扎。他看见郑森坐在龙椅上,突然挣开士兵的手,扑过去就要撕打,却被侍卫拦住。
“郑森!你这窃国大盗!前明待你父子不薄,你竟敢夺大明江山,你对得起崇祯爷吗?”黄道周的声音嘶哑,却满是怒火。
郑森没生气,反而起身走下来,亲手解开他的镣铐。他看着黄道周发白的鬓角,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里见过的黄道周手札。
手札上写着“吾宁死,不与逆贼为伍”,可边角却沾着百姓逃荒时的草屑。
这位东林党元老,心里不是没有百姓,只是被“复明”的执念蒙了眼。
“黄道周,我问你。”郑森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黄道周心上。
“你在福建招募义军,那些农民兵兜里是不是还揣着红薯?他们跟你打仗,家里的妻儿谁来养?他们能吃饱饭吗?能穿暖衣吗?”
黄道周一愣,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你说我是逆贼,可前明的官员呢?”郑森又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沉重。
“他们把税银贪了,把粮囤空了,让百姓卖儿卖女。我在福州见过户农户,为了半斗粮卖了女儿;在绍兴见士兵啃树皮,而士绅却在宴上吃鲜鱼。这就是你要复的大明?”
他指着殿外:“你看外面,商号的粮车在给百姓送米,经世学堂的孩子在学算学,织户能把丝卖到泉州,农户能把米换成银钱。这难道不是你想守的华夏?”
黄道周的身子晃了晃,老泪突然纵横。他想起在福建时,看见郑军的粮船给百姓分米,士兵帮农户收割稻子,那些百姓脸上的笑,是他在前明从未见过的。
他一直以为“复明”才是正道,可现在才明白,百姓要的不是“大明”这两个字,是能吃饱饭、能安稳过日子。
“可你终究是夺了大明的江山!”他还是梗着脖子,声音却没了之前的硬气。
郑森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案前,拿起一瓶酒,倒了一杯递到他面前:“你要的是‘大明’的名分。这杯酒,算我敬你的忠义。”
“你若想以死明志,我不拦你;你若想活着看新朝如何让百姓安稳,我也留你。你的命,你自己选。”
黄道周看着酒杯,又看了看郑森。他想起刘中藻的血书,想起那些跟着他送死的农民兵,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却让他清醒了。他守不住大明的名分,但他能守住自己的忠义,也能信郑森的话。
“我黄道周,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他放下酒杯,语气坚定,“但我信你今日说的话。若你敢负百姓,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饶你!”
郑森看着他,心里竟有些发酸。他知道,黄道周这样的人,是旧时代的忠臣,却也是新时代的“绊脚石”。
成全他的忠义,不是妥协,是给天下旧臣一个交代:新朝尊重每一个守正的人,哪怕他们站在对立面。
三日后,黄道周在狱中自缢,案上留着一首诗:“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郑森按大明三品官的规制,将他葬在南京城外的栖霞山,墓碑上刻着“大明忠臣黄道周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