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德浑走到帐内的舆图前,这张舆图是用粗布画的,上面用墨笔标着各州府的位置,边角已经磨破,是他从武昌带来的。
他手指在安庆到武昌的长江北岸划了条线,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舆图边缘,把纸边抠出了毛边;
又在吉安、九江之间画了个圈,那是他给夏军和南明设的陷阱,还在圈里写了个“斗”字,笔画用力得几乎要把布面戳破。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接下来的场景:九江守军以为清军撤了,放松警惕出城追击谭泰,却在半路上撞上何腾蛟的大军,两边二话不说就打起来,夏军的刀砍向南明的兵,南明的箭射向夏军的人,鲜血染红了江西的土地;
施琅以为他真的去了九江,率军支援江西,结果走到半路就听说吉安、九江打起来了,只能来回奔忙,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追他;
而武昌的清军养精蓄锐,等夏军和南明打得两败俱伤,他再率大军南下,轻松拿下江南。
“郑森啊郑森,你打赢了博洛,却看不懂人心算计。”
勒克德浑轻声说着,手指在“南京”的位置点了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像吃到了猎物的狼,
“江南,早晚是我大清的,你不过是暂时占了块地方罢了。”
与此同时,安庆城头上,施琅正举着望远镜,眯着眼仔细观察清军大营的动静。
这架望远镜是陛下郑森亲赐的,镜筒上还刻着“靖海”二字,黄铜的镜身被他摩挲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光泽。
可镜片还是被雨雾蒙了层薄霜,他得时不时用袖子擦一擦,才能看清远处的情况。
江风吹得他鬓角的头发乱飞,花白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脸颊被刮得生疼,却不敢眨一下眼。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没合过眼,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连眼球里都布满了红血丝,像爬满了蜘蛛网。
他身上的玄铁甲胄,胸前还沾着块干涸的血迹,那是三天前,一个清军小兵趁夜爬上城墙,举着刀就往他砍来。
他反手一刀斩在对方胸口,血溅在甲胄上,现在干了结成黑痂,摸上去还发硬。
甲胄的缝隙里,还塞着半张舆图,是用桑皮纸画的,上面画着清军大营的布防,哪里是粮草营,哪里是火药库,哪里是骑兵营,都标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三天前派斥候夜袭时,从清军的副将帐篷里摸来的,为了这张舆图,还折了两个斥候,他一直带在身上,反复研究清军的部署。
“将军,您看!清军大营好像有动静!”
身边的亲兵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紧张,手指着远处的营地方向,
“后队的人在拆帐篷,有的在往马背上搬东西,还有人在烧东西,那火光那么大,好像是粮草!”
施琅连忙调整望远镜,镜片上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胳膊都蹭得发红。
再看时,心脏猛地一跳,差点把望远镜掉在地上:
清军大营里,果然有士兵在搬运东西,有的扛着行李,有的牵着马,营门口还留着几个蹒跚的伤兵,靠在帐篷杆上哼哼唧唧的,看起来真像是要撤!
可他很快皱起眉头,手指按在城垛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勒克德浑是多尔衮手下的猛将,当年跟着多尔衮打山海关、打李自成,从不含糊,怎么会这么轻易认输?
这里面肯定有诈,说不定是诱敌深入的计策,故意装作撤军,引他们出城追击,然后设埋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想起昨天夜袭清军粮船时,抓了个清军俘虏,那俘虏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还嘴硬,说“我们将军要去支援谭泰将军,拿下九江再回头打安庆,到时候把你们都抓起来砍头”。
当时他以为是俘虏故意说假话,想拖延时间,现在看来,怕是半真半假,勒克德浑可能真要去九江,但绝不是支援,而是另有图谋。
“快!”
施琅转身对亲兵下令,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第一,派十个斥候,分五路沿着长江北岸侦查,每路两人,一个在前探路,一个在后传信,务必查清楚清军到底往哪走,有没有埋伏,特别是黄州、蕲州那一带,要查仔细,不能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第二,给马进忠将军送信,用快马送,让他率骑兵跟在清军后队三里外,别轻易出击,”
他顿了顿,特意叮嘱,
“要是清军真往九江走,就袭扰他们的粮道,抢他们的马,别让他们安稳;要是清军往武昌撤,就截击他们的后队,抓几个俘虏问问情况,但一定要留三千骑兵守住安庆到南京的要道,防止清军反扑,安庆绝不能没人守!”
“第三,派快船去南京给陛下禀报,快船要挂夏军的旗号,路上别停,日夜兼程,”
施琅的眼神坚定,
“就说清军有撤军迹象,但恐有诈,臣已派斥候侦查,待查明清军动向,再率军支援江西,绝不能中了清军的圈套,江西不能再出乱子!”
“遵令!”
亲兵应了声,声音响亮,转身就往城下跑,脚步轻快却不慌乱,施琅的谨慎,他们早习惯了,每次有行动,将军都会考虑到各种情况,跟着将军打仗,心里踏实。
施琅重新举起望远镜,看着清军大营里越来越旺的火光,黑烟滚滚地冲上夜空,在雨幕里散成一片灰雾,像一块黑布罩在天上。
他没放松警惕,反而对身边的副将说:“让弟兄们搬来滚石、火油,把城墙缺口再堵一堵,箭也得备足,谁都别松懈,勒克德浑这老狐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头打咱们。”
副将连忙去安排,城头上很快响起士兵搬东西的声音,滚石撞在城墙上,发出“咚咚”的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施琅裹了裹衣襟,甲胄上的寒意顺着领口往里钻,他却没在意。
心里沉甸甸的:安庆的仗没结束,江西的陷阱又在等着,这场抗清的仗,还得打很久,陛下在南京等着消息,弟兄们在前线拼命,他不能出错,也出不起错。
夜色渐深,清军大营的火光越来越亮,烧粮草的噼啪声,隔着江都能隐约听见,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东西。
勒克德浑骑在马上,马身上披着重甲,马蹄踩在泥地里,溅起的泥浆沾在甲片上,黑乎乎的一片。
他看着前队的士兵换成夏军的青黑色旗帜,沿着长江北岸往九江方向走,旗帜在风里飘得猎猎作响,像真的要去支援谭泰一样。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勒住马,对身边的亲兵说:“走,回武昌。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咱们就会回来,到时候,整个江南,都得姓爱新觉罗,郑森那小子,早晚得死在咱们手里!”
亲兵连忙应道:“将军说得是!咱们这次撤回去,养精蓄锐,下次再来,一定能拿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