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城,张昌年指尖反复摩挲“追封张居正为江陵国公”九个字。
张家败落这些年,他听惯“罪臣之后”的低语。
连父亲张同敞在弘光朝当闲职,都得藏起“张居正之子”的身份。
如今南京郑皇帝竟为曾祖正名,还封了“国公”。
“张检讨,还对着这纸愣神呐?”身后传来驿卒老周的粗哑声音,他端着粗瓷碗,碗里糙米粥冒着白气。
老周是桂林本地人,脸黝黑,笑起来眼角皱着暖意:“您这官袍都露棉絮了,哪像翰林院先生?不如我这驿卒,还有件完整短打。”
他把粥碗递过来,碗沿烫手:“刚煮的,垫垫肚子,驿馆那馊饭没法吃。”
张昌年接过碗,指尖被烫得缩了下又扶住,低头看碗里带糊味的糙米,比驿馆的冷馊饭强太多。
“多谢周哥。”他声音发哑,喉结动了动,把哽咽压下去。
老周靠在廊柱上,瞥了眼他怀里的抄报:“南京郑皇帝,放着自家祖宗不封,倒给前朝张阁老封国公,还找他后人任职。”
“咱这永历朝廷,天天吵着谁掌兵权、谁管粮饷,哪顾百姓死活?”
“上月陈总兵强征粮连种子都刮,您上折子弹劾,瞿大人当着满朝骂您‘越权’,您当时心里多寒?”
老周的话像针,扎在张昌年最疼处。
他想起那天朝堂——瞿式耜穿绯色官袍,拍着案骂他“不懂军情”,唾沫溅到他官袍上。
龙椅上的永历帝朱由榔脸色比纸白,攥着扶手连辩解都不敢说。
他当时站在下面,浑身发冷。
这就是他乞讨千里投奔的“大明”?
这就是他想重振曾祖荣光的朝廷?
“您不如去南京试试?”老周声音软下来劝:“您是张阁老曾孙,郑皇帝找他后人,您去了总比在这受气强。”
“至少那边,还知道给张阁老正名,还想改革、抗清。”
这句话像火星,点燃张昌年心里的死灰。
他想起今早族叔张嗣恒来找他,说“同来桂林效忠永历的几个族人,没一个想再待下去,不如一起去南京”。
原本效忠永历帝的张家后人,早就对这只会内斗的朝廷寒了心。
他喝了口粥,热流暖了胃也暖了心,把碗递还老周,转身往自己小屋走。
那是驿馆最角落的屋,只有张松垮的木板床、缺角的破桌子。
桌上放着本浆糊补过的《张文忠公全集》,旁边还堆着三个小包袱。
那是族人们提前收拾好的行李。
他走过去,指尖轻拂书脊,像摸曾祖的手。
翻开书,里面夹着祖父张嗣修留下的泛黄肖像画。
肖像画上张居正穿蟒袍,眼神锐利,透着“为生民立命”的硬气。
他用指腹擦了擦肖像画上的灰,喉咙发紧:“曾祖,孙儿不孝。”
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孙儿来桂林想为您正名、为大明出力,可这儿只有争吵、内斗,只有人欺负百姓。”
“如今同来的族人都愿随孙儿去南京,投效能续您改革之志的大夏。”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手说“莫忘曾祖之志”,当时他哭着点头,如今总算能朝着这志向走一步。
可南京抄报、老周的话,又让他生出希望:“郑皇帝为您封了国公,还找您后人任职。”
“孙儿想去南京,看看懂您的皇帝,看看能续您改革的朝廷。”他说着,指尖发抖,是激动不是怕。
他从床底拖出破旧木箱,锁早坏了。
里面只有几件打补丁的衣服、布包的几两碎银子,还有父亲留下的泛黄地图。
地图上标着桂林到南京的路。
他把衣服叠进包袱,碎银子揣进怀里。
最后拿起《张文忠公全集》和抄报,紧紧抱在胸口。
像抱着曾祖遗志,抱着自己和族人的希望。
永历皇宫里,争吵声透过门缝传出来,在湿冷空气里格外刺耳。
何腾蛟穿铠甲,甲上沾着湖南战场的泥土和血渍,站在殿中举着皱塘报。
他手臂发抖,粗着嗓子吼:“湖南大半州府丢了!都是堵胤锡调度失当!”
“他身为湖广巡抚,不守常德跑去夔州吊唁秦良玉!清军趁虚而入,若不是我拼死守永州、斩夏军将领刘芳亮,湖南早全沦陷了!陛下!臣请旨治堵胤锡‘失土之罪’!”
殿内众臣大多不知湖南战场的真实详情:何腾蛟身为湖广总督,从未与清军有过正面作战。
真正率军驻守湖南、数次正面抵御清军攻势、甚至击退过清军主力的,是身为湖广巡抚的堵胤锡。
堵胤锡素来不涉党争,不属于任何派系,一心只在抗清,此次暂离常德前往夔州,本是为了收拢秦良玉旧部白杆兵。
白杆兵是抗清的重要力量,可这桩为抗清筹谋的举动,却被何腾蛟刻意歪曲成“擅自离岗”。
更甚者,何腾蛟口中“拼死守永州”的战绩本就子虚乌有,连他隐约提及的“抗清功劳”,也全是冒领堵胤锡麾下将领的战果。
何腾蛟此番当众发难,不过是想把湖南失土的责任全推给无党无派的堵胤锡,借此巩固自己在楚党的地位。
瞿式耜立刻上前,穿绯色官袍,玉带系得整齐,脸上带着虚伪。
他声音偏袒:“何督师说得对!堵胤锡素来刚愎自用,去年还因粮饷争执扣桂林守军军粮,此次失土该革职查办,押来桂林问罪!”
“荒谬!”给事中袁彭年猛地站出来,穿青色官袍,气得胡须抖,指着瞿式耜尖声骂。
“堵抚台吊唁秦良玉是为收拢白杆兵!秦良玉是大明忠烈,白杆兵是劲旅,这是为抗清,何来‘擅自离岗’之说?”
“湖南失土,分明是何督师麾下刘承胤畏战避敌,放弃宝庆!”
“何况如今陈邦傅在南宁拥兵自重,拒不遵朝廷调令,军饷粮草全靠强征百姓,您却只字不提,反倒揪着无党无派的堵抚台不放,眼里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大明?”
“你敢污蔑我与何督师!”瞿式耜被戳中要害,脸色涨红,指着袁彭年怒斥:“你不过一个给事中,也敢妄议朝政、挑拨君臣关系,今日必治你不敬之罪!”
“你敢!”袁彭年掏出弹劾疏抖得哗哗响:“我早有疏弹劾楚党朋比为奸、罔顾百姓,今日便请陛下做主,还朝堂一个清明!”
争吵声越来越大,剑拔弩张,殿内烛火晃得人脸上忽明忽暗。
永历帝朱由榔缩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他攥着扶手指节泛白,指尖发抖。
他想开口劝,张了张嘴没声音。
自从丁魁楚带一半守军降大夏,他就成了瞿式耜、何腾蛟的傀儡。
张昌年站在宫门外,听着里面的怒吼、争辩声。
对永历朝廷的最后一点留恋,也随争吵声散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