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邦彦站在南京军工厂中央,手里的图纸皱成了一团。
指尖反复蹭着“冶炼炉安装位置”的标注线,指腹都磨红了。
这标注是他跟佛山工匠熬了一整夜逐寸对的,铸炮精度差半分,前线士兵的射程就短半里,战场上当真差一步就是生死,他半分不敢马虎。
“陈大人,炉壁厚度得再调半寸!”李满仓的声音从支架上飘下来。
老工匠手里的尺子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前明造炉就栽过这坑,壁薄了火候一冲就变形,炼出的铁全是砂眼,炮打两发就炸膛。
他见过三个兄弟被铁屑崩得血淋淋,一个人连腿都废了,绝不能让大夏的工匠再遭这罪。
陈邦彦立刻抬头喊:“李师傅,现在就调!您说怎么弄,咱就怎么弄!”
他知道李满仓的来头,前明兵仗局三十年的老匠人,手上的老茧里都裹着铁屑。
前明造器的那些猫腻,他比谁都清楚。
陛下当初非请他来,就是看中他“不掺假、不藏私”,能把前明的坑全堵上。
李满仓从支架上跳下来,手里攥着块还带着温度的铁料。
递到陈邦彦面前时,手还轻轻抖着:“您敲敲看,炉壁不够厚的话,这里面全是气泡,一敲就碎。”
“调厚半寸,铁水才能匀,才能炼出‘百炼钢’。”
他声音里憋着股气,“前明时咱就说炉壁薄,可郎中只让‘按图纸来’,最后炮炸了一堆,倒说咱‘手艺差’。现在总算能按实在的来做了。”
陈邦彦拍了拍他的胳膊:“李师傅,现在不一样了。”
“陛下说了,军工厂里,工匠的经验比纸上的图纸金贵。”
“你们觉得不对,尽管说,当场就改,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他知道老工匠这话憋了十几年,也想让工坊里的人都放宽心,大夏不会再让他们受前明那样的委屈。
马蹄声“嗒嗒”地近了,郑森带着锦衣卫走了过来。
没穿龙袍,就一身青色锦袍,却透着让人不敢怠慢的威严。
他径直走到李满仓面前,目光落在那块铁料上:“李师傅,这铁料能造炮吗?”
他特意赶过来,就是要亲自验验成色,火器是大夏防务的根本,根扎不牢,海疆就守不住。
李满仓连忙把铁料递过去,连呼吸都放轻了。
“陛下您试试!按厚半寸的炉壁炼的,您用指甲划划,硬得很!”
他指着铁料边缘,“用来造炮,射程至少三里,比葡萄牙人的‘红夷大炮’还远半里。”
“他们的炮打十次就热胀冷缩,咱们这‘百炼钢’,连打二十次都稳!”
他想让陛下知道,大夏的工匠,不比西洋人差。
郑森接过铁料,指尖划过表面,光溜溜的没一丝毛刺,摸着手感格外紧实。
他掂了掂,比预想中轻,却更压手,这成色的铁,造出来的炮能多撑十次炮击,前线士兵就能少一分危险。
李满仓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委屈:“陛下,不是前明工匠手艺差,是真没条件!”
“天启六年我在兵仗局,工部拨的铁料到手里只剩五成。”
“尚书扣三成运去自家铁铺卖,郎中扣一成当‘检验费’,主事再扣一成。”
“咱只能用杂铁凑数,炮不炸才怪!”
李满仓突然撩起左臂的袖子,一道长长的疤痕从手肘爬到手腕。
他左手死死攥着铁料,指节都白了:“陛下您看,这是崇祯八年炸的。”
“当时那炮刚点燃,炮身就裂了,铁屑溅得我左胳膊全是血,差点没保住。”
“躺在医馆里我就想,这辈子再也不造炮了,造出来也是害自己人。”
“可陛下派人找我,说‘给足铁料,按月发工钱’,我才抱着试试的心思来的。”
“现在铁料管够,工钱每月初一准发,锦衣卫还盯着物料,咱工匠没了后顾之忧,自然愿意把真本事拿出来!”
郑森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疤痕,冰凉的触感扎进心里。
他想起前明那些被克扣的物料、被辜负的工匠,语气放得郑重:“李师傅,委屈你们了。”
“在大夏,军工厂的工匠,物料足额发,工钱不拖欠。”
“谁要是敢动你们的东西、扣你们的钱,不管他官多大,朕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夏的军工厂,靠的是实在人、实在料。
郑森转头对陈邦彦说:“军工厂分铸炮、造枪、弹药三坊,每坊设两个监工。”
前明兵仗局的乱子他记着,官员偷铁料做私活,工匠只能用杂铁造炮。
“一个让工匠们自己选,得是十年以上经验、口碑好的老匠人,管技术和质量,每件成品都得他签字才能出厂。”
“另一个让锦衣卫来当,管物料登记和工钱发放,每天用了多少铁、多少炭,来了多少工匠,都得记清楚。”
“少一个人、少一斤料,都要查到底。”
“这两个人得互相盯着,”郑森的语气沉了沉,“工匠监工要是纵容偷工减料,锦衣卫监工立刻上报。”
“锦衣卫监工要是私吞物料,工匠监工也能直接找朕说。”
他顿了顿,眼里透着厉色:“克扣物料、偷懒耍滑的,轻则杖责二十贬成杂役;重则流放三千里,发去东北挖矿。”
“要是敢把铁料、火药卖给外人,直接按《大夏律·通敌罪》办,满门流放!”
前明因贪腐丢了防务的惨状,他绝不让大夏再经历一次。
陈邦彦连忙从袖里掏出账簿,翻开递过去,书页上的字迹整整齐齐:“陛下,臣已经按您的意思立了规矩。”
“您看,昨日铸炮坊用了五十斤精铁、十斤木炭,入库时有锦衣卫监工王磊签字,出库时有工匠监工张老栓签字,最后李满仓师傅核对签字,三方都齐了才入账。”
他指着其中一页,语气严肃:“昨日查账时,铸炮坊副坊主王三想私吞十斤精铁,说要‘补农具’。”
“臣当场把账簿摊在工坊的石桌上,念着铁料的出入,王三的脸从红变到白,最后承认是想卖给城外的铁匠铺换钱。”
“臣按规矩杖责二十,贬他去清炉灰,还把他的名字记在‘黑名单’上,以后再也不能当坊主。”
“现在各坊的工匠都知道,这物料账碰不得,没人敢再打歪主意。”
郑森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锦衣卫千户赵刚匆匆跑了过来。
赵刚手里的密函攥得皱巴巴的,脸色发白:“陛下,汤若望在驿馆的床板下藏了密函,是拉丁文的,译官刚译出来。”
“他说大夏的火器比欧洲精,要把铸炮的法子传回去,还说要继续勾着士族子弟,偷《天工开物》的‘制瓷’‘纺织’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