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信跪在地上,锦盒里的藩属印硌得胸口发闷。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今早出发前,丞相捧着历代藩属贡册闯进来,声音满是恐慌:“大王,自永乐年起琉球贡赋无间断,安南撤藩时守将抗命,被天朝军队屠城二十日。”
“咱琉球四万人口、五千兵卒,何以抵抗天朝数万大军?”
说着,丞相翻出老国王写的贡册最后一页,墨迹已有些褪色:“若遇天朝大军,当以百姓为重,勿学安南。”
尚信摸着贡册墨迹,后背绷得紧紧的,冷汗浸透朝服内衬。
他往前膝行两步,锦盒举过头顶,声音发颤却恪守礼节:“天朝主帅在上!尚信继位未久,未能恪尽藩属之责,若天朝欲收琉球入版图,愿献藩属印、贡册,废琉球国号,只求保全百姓。”
码头的琉球百官中,几个闽浙出身的老臣突然哭出声,手捂着脸,肩膀不住发抖。
尚信眼角扫到,心里更沉。
这些老臣是琉球官场根基,连他们都默认归降,自己再顽抗,只会失尽人心、连累百姓。
张肯堂从船舱快步而来,手里攥着一卷折叠的“设州文书”。
出发前郑森私下叮嘱,若琉球愿归降,便启用这份文书。
他一路将文书揣在怀里焐着,边角未敢折皱。
按仪制,他略弯腰行“藩属谒见礼”,上前扶尚信,语气平稳含章法:“琉球王按礼不必行此大礼!”
“我朝大军此来为征倭,非为难藩属。”
“陛下有明旨,天下一统当废藩属、设州县以治,国王若愿归降,便是顺天应人,海定州名号早为琉球留着。”
张肯堂抽出文书草稿,递到尚信面前,指尖指着“州同知”三字:“这是设州后官制,国王可暂任海定州同知,辖民政,闽浙渔民仍按大夏渔律法纳税,不增额外徭役。”
尚信捧着文书,手指抖得翻不开页,指腹反复蹭过“海定州”三字。
琉球丞相在旁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大王,按大夏官制,州同知为从五品,虽比藩王品级低,却有实职掌实权,比空有虚名的藩王稳妥。”
尚信抬头看张肯堂,再望远处黑压压的战船。
船帆上的大夏龙旗在风里格外醒目。
他忽然明白,老父亲说“琉球离了天朝活不成”,不是怕撤藩,是怕没了天朝庇护,迟早被倭国吞并。
如今归降,才是百姓的生路。
他深吸一口气,取出藩属印双手递向张肯堂,声音渐稳:“尚信愿归降!请大人代奏陛下,海定州上下必效犬马之劳!”
郑鸿逵这时才下船。
按国公仪制,他先接过张肯堂递来的藩属印。
指尖摩挲印背上“永乐年制”的刻字,确认无误后交随侍收存,才对尚信开口,语气威严不倨傲:“国王识大体,陛下定会记你这份功劳。”
“大军在港修整三日,借琉球船坞修补战船,粮草淡水按大夏军价支付,绝不占百姓便宜。”
“倭国长崎近海航线,琉球渔民熟悉,愿随军当向导者,战后按军功授田,家眷可入大夏户籍。”
尚信连忙应承,转身对海防同知喊:“传我令,凡熟悉长崎航线的渔民,愿随军者官府先支三个月口粮,战后再补赏钱,户籍之事我亲自督办!”
人群后的闽浙渔民听闻“军功授田”,十余人立刻上前单膝跪地请战,声音虽不整齐却真切:“愿随大军打倭贼!当年倭人抢我渔船,今日要讨回来!”
“俺们熟长崎海况,保证不迷航!”
三日后大军出发,尚信捧着琉球地图和户籍册,按新定州府仪制递到郑鸿逵面前。
地图上,那霸港旁红笔圈出“大夏水师补给站”;户籍册里,愿随军的渔民名字用朱笔标注,旁附各自熟悉的海域。
尚信轻声道:“国公,海定州的根基都在这册子里,望国公护好百姓,别让他们再受倭人欺负。”
郑鸿逵接过册子,指尖在“补给站”三字上顿了顿。
张肯堂在旁提醒:“国公,按流程,这册子需加急送南京,交户部备案户籍、五军都督府规划补给,不可耽误。”
他点头应下。
张肯堂忽然想起郑森出发前的话,轻声补句:“陛下说,藩属的根不在印信,在民心,民心向华夏,再远的疆土也是大夏的。”
郑鸿逵望向船队,海风卷着船帆,身后琉球码头已飘起大夏龙旗,取代了先前的藩属旗。
张肯堂走到他身边,手里捏着刚写好的“捷报”草稿,字迹还带墨湿:“国公,琉球归降之事需速报陛下,礼部要派人接管府衙,吏部需安排官员任职,晚了怕乱秩序。”
郑鸿逵接过草稿扫了一眼,在“民心归附、渔民请战”几字上画圈:“把这两句写清楚,陛下最看重这个。”
平户港,郑道周站在自家货栈的青石板台阶上。
指节反复摩挲腰间的双鱼玉佩。
玉佩一面刻着“郑”字,刻痕里嵌着点海泥。
那是母亲田川氏离开前,攥着他的手塞过来的,二十年来,他一直藏在衣襟里,贴着心口焐着。
田川氏的话还在脑海回荡:“阿周,记住你是汉人,不是倭人。等你父亲的船来接你,娘就在福建等你。”
这些年,他穿田川家的和服,说流利的倭语,对幕府税吏点头哈腰。
去年藤井抢他商铺时,他笑着递上银子,未敢有半分反抗。
可夜里,他会在货栈暗格里翻地图,把九州炮台位置、守军换岗时间,一笔一划记在羊皮纸上,已记满三卷,妥帖藏好。
“少爷!藤井那狗东西又来了!”
管家阿忠跌跌撞撞跑过来,脸色发白,声音发颤:“他带了二百多个足轻,个个带刀,说再不交‘闭关税’,就烧货栈、抓您去见幕府奉行!”
郑道周攥紧玉佩,指节泛白。
这些年幕府的欺压、货物被扣,他都忍了。
可这次要扣的丝绸,是郑氏工业商会的高档品,本是送去打点幕府将军的,他再忍,既对不起母亲嘱托,也辜负兄长郑森夺取九州的谋划。
“阿忠,去告诉藤井,劫了郑氏的货,他未必承担得起后果。”
阿忠愈发惶恐:“少爷,藤井是幕府之人,我等仅有六十余名家丁,如何抗衡?”
“我等的援军,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