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的晨雾刚被朝阳撕开一角。
三艘挂着“郑”字商号旗的哨船便划破水面,稳稳泊在黑风口下游的回水湾。
王得仁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望着船头那抹湖蓝色的身影,紧握鬼头刀的手心沁出了汗。
他身后的弟兄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列,甲胄上的锈迹比伤口还多。
最前头的周彪怀里揣着半块冯厚敦给的糙米饼,饼渣从指缝漏出来,引得几个饿得发昏的亲兵直咽口水。
这支从岳州一路溃逃的大顺残部,连握刀的力气都快没了。
“王将军,郑公子请你登船。”甘辉的声音隔着水雾传来。
王得仁深吸一口气,踩着跳板上了主船。
他刻意挺直了腰杆,却掩不住草鞋里露出的脚趾。
这位陕西米脂出身的猛将,十七岁跟着李自成破洛阳时,曾一脚踹开福王府的粮仓,如今却要为半船糙米低头。
“郑公子。”
王得仁抱拳时,铁环碰撞的声响里带着几分局促。
郑森坐在甲板的梨花木凳上,指尖捻着枚平户银。
银币上的樱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得王得仁眼底一阵发慌。
他知道这位泉州公子的底细:郑芝龙的长子,江南商会的掌舵人,手里的银子比南京户部的库房还多。
“王将军麾下,还有多少能抡锤的铁匠?”
郑森忽然开口,目光掠过队列里那些缠着破布的手掌。
他记得史料里王得仁的结局:顺治五年与金声桓在南昌反清,兵败后被清军凌迟处死。
这位曾杀过明朝藩王的猛将,最终死在了降清又反清的战场上,倒比许多明廷降将多了些骨气。
王得仁一愣,随即梗起脖子:“三百弟兄是陕西同州来的铁匠,打马蹄铁比吃饭还熟练!”
他以为郑森要查问过往,却没想对方竟关心这个,倒让准备好的辩解卡在了喉咙里。
“很好。”
郑森将银锭抛给甘辉。
“让辛一根卸一船糙米,加两担咸菜。告诉伙夫,今晚煮稠些,多加豆子。”
周彪身后的士兵们顿时爆发出压抑的欢呼,有人甚至哭出了声。
他们从岳州逃到九江,一路靠挖观音土续命,上次见白米还是在武昌的粮仓。
那座粮仓最后被清军付之一炬,火光映红了半个江面。
“冯先生呢?”郑森示意王得仁坐下,舱里飘来新煮的武夷岩茶香气。
“冯教谕说岳州还有些大顺旧部,带了十几个人往那边去了。”
王得仁捧着茶盏的手在发抖,粗瓷碗沿被他捏出了指痕。
“他说……说公子的票号能在岳州开分号,那些弟兄就不用当流寇了。”
郑森望着远处掠过的水鸟,忽然想起冯厚敦临行前的样子。
那位金坛教谕把文庙的《论语》换成了账册,却比任何儒生都懂得“仓廪实而知礼节”的道理。
在这乱世里,能让百姓活下去的,从来不是圣人的教诲,而是能兑换成糙米的票号。
正说着,了望手突然高喊:“洪掌柜回来了!”
三艘快船冲破晨雾,船头的洪旭青布褂子沾满泥浆,怀里却紧紧抱着个油布包。
他踉跄着跳上主船,劈头就喊:“公子!左良玉昨夜咳血三升,军医说……说撑不过七日!”
油布包里滚出几本账册,最上面那本写着“左军实存兵额”,朱笔圈着的“五万三千”字样刺得人眼疼。
郑森翻到“亲兵营”那页,见洪旭用红笔批注:“多为湖广流民,携家眷者占六成,缺粮三日。”
“黄澍呢?”郑森的指尖在“九江知府”的名字上顿住。
“那厮昨夜带了个清军使者,在浔阳楼密谈了两个时辰。”
洪旭灌了半壶凉茶,喉结滚动的声响像磨盘。
“金牙刘说,他们在谈‘献城条件’,黄澍要九江总兵的位置。”
王得仁猛地拍响舱壁,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这狗贼!当年在襄阳,老子还救过他的命!”
他想起崇祯十六年,黄澍作为御史巡按湖广,被张献忠的骑兵追杀,是自己带三百亲卫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
郑森合上账册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甘辉,给王将军发五百块‘工票’,每票可在江阴铁坊兑一日口粮,带家眷的加倍。”
他转头看向王得仁,目光里带着穿越者独有的洞察。
“将军麾下的铁匠,能不能在半月内造出三十门劈山炮?铁料我出,每门炮加十匹棉布。”
王得仁的眼睛瞬间亮了。
劈山炮是大顺军的看家本领,当年在开封城下,就是这玩意儿轰开了城墙。
他原以为这些手艺会跟着弟兄们埋进乱葬岗,没想到竟能换口粮——还是带着家眷的口粮。
“能!”
王得仁的拳头砸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给俺们铁砧和煤,别说三十门,五十门都成!”
郑森望着舱外渐渐散去的雾气,长江水面上,郑氏商船的白帆越来越密。
左良玉一死,黄澍必然献城降清,九江的战火很快就会烧到江阴。
但此刻看着王得仁眼里的光,看着洪旭账册上那些被虚报的兵额变成活生生的人,忽然觉得手里的平户银比任何刀枪都有分量。
暮色降临时,辛一根的粮船正在卸货。
王得仁的士兵们排着队领糙米,每个人手里都捏着张郑氏票号的纸钞。
周彪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分出一半,塞进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手里。
他在逃亡路上收留的,孩子爹死在清军的箭下,死前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洪旭正在核对新到的盐引,账册上“岳州分号”的字样旁,画着个小小的票号图案。
“公子,王将军说要立军令状。”
甘辉递来张染着血的纸,上面是王得仁歪歪扭扭的签名,按的指印红得像火。
郑森把纸折好塞进锦囊,里面还躺着冯厚敦从岳州发来的字条:“已招得铁匠百二十人,织布妇三百,皆愿往江阴。”
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铁锈味,也带着新米的清香。
远处传来更鼓声,九江方向隐约有火光闪烁。
黄澍大概正在准备献城的降表,左良玉的大营里或许已经响起了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