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的雨连着下了三日,长江的浊浪被浇得往城墙砖缝里钻。
郑鸿逵立在水师衙门的了望塔上,甲胄上的水珠顺着鳞片纹路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手里捏着那道封锁长江的圣旨,黄绸被雨水浸得发沉,上面弘光之宝的朱印晕开了一角。
叔父在看什么?
郑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江雾的潮气。
他刚从李成栋的营寨回来,青布长衫的下摆沾着泥点,那是南岸临时营地的新土。
三百顶帐篷昨夜刚搭起来,用的是郑氏商号的粗棉布,在雨里泛着暗黄色的光。
郑鸿逵没回头,只是指了指江北的方向。
雨幕中隐约能看见瓜洲渡的轮廓,那里本是江北四镇的防区,此刻却飘着几面清军的旗帜。
你觉得,那些溃兵能撑到几时?他忽然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郑森走到他身边,望着江面上穿梭的渔船。
那些船工多是郑氏旧部,此刻正借着打鱼的名义,把江北溃兵一批批接过来,舱底藏着的火铳用桐油布裹着,是从江阴铁坊新领的家伙。
撑到咱们的船能到为止。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账上的数字,李寄从江阴调了二十艘沙船,今夜就能到焦山。
郑鸿逵转头看他,目光在侄子年轻的脸上停留许久。
这半年来,他看着郑森把江阴的铁坊变成熔炉,把江南的商号连成网络,甚至让那些桀骜的大顺旧部乖乖穿郑氏军服。
这些事,便是兄长郑芝龙年轻时也未必能做到。
可越是如此,他心里越像压着块铅:这孩子的心思,早已不止于忠君报国了。
圣旨上说,要毁了沿江炮台。
郑鸿逵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圣旨上的褶皱,你可知抗旨的罪名?
知道。
郑森低头看着靴底的桐油,那是刚才检查沙船时蹭上的。
咱们要是抗旨,南京的御史们能把郑家祖坟都骂冒烟。
郑鸿逵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
他想起去年弘光帝登基时,自己率水师护送御驾渡江,那时江面上飘着万艘战船,弘光帝站在龙舟上,用金酒壶给自己斟酒,说待复了北京,封你为靖海侯。
如今才一年,那金酒壶怕是早被皇帝换了新的苏绣屏风。
你要保那些溃兵?
郑鸿逵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他清楚自家的兵力:虽将近二十万,但内部利益关系错综复杂,陆战能力远不及清军。
郑森没直接回答,反而从怀里掏出本账册。
雨水打湿了纸页,上面战马损耗火铳弹药的字样却依然清晰。
李成栋部有两千骑兵,若能配上江阴新造的马枪,能抵得上清军的巴牙喇。
他指着其中一页,高杰旧部里有不少陕西矿工,懂开矿、会打铁,这些人比银子还金贵。
郑鸿逵的目光落在账册末尾的数字上:平户银八万两。
那是给溃兵安家的费用,从镇江票号调的现银。
郑森算的从来不只是兵力账,还有生存账——乱世里,能打的兵、会干活的匠人才是真本钱,朝廷的圣旨反倒像张废纸。
那长江北岸的防务...郑鸿逵拖长了声音,看着侄子的眼睛。
郑森说得干脆,把北岸炮台上的铜炮都卸下来,运到江阴铸新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弟兄们假装拆得匆忙些,留点木料给清军当柴火。
郑鸿逵的手指猛地收紧,圣旨的边角被捏出褶皱。
他活了四十岁,打过荷兰人,抗过张献忠,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法——不守城,不拒敌,反倒像个账房先生,算计着如何把敌人的拳头引向别处。
你想让清军过江?他声音发颤,不是害怕,是震惊。
雨忽然大了,噼里啪啦打在了望塔的木板上。
郑森望着南京的方向,那里的雨想必更密,正浇在弘光帝的龙椅上。
叔父觉得,这朝廷还能撑多久?
他反问,语气里带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凉。
徐国公府在淮安囤着四十万石粮,看着扬州饿死士兵;马士英把盐引当筹码,阮大铖用军饷养戏班——这样的朝廷,留着给谁看?
郑鸿逵沉默了。
去年去南京述职,看见阮大铖的戏班穿着蜀锦戏服,而江边的士兵光着脚站岗。
那时他还劝马士英军心为重,对方却拍着他的肩说羽公不懂,江南的银子,比兵卒金贵。
但清军...郑鸿逵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见过八旗兵的厉害,那些戴着铁盔的骑兵,能在冰面上追上战马。
郑森打断他,目光陡然锐利,但不能在镇江挡。
他从怀里掏出张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清军的动向,多铎的中军在扬州休整,阿济格的骑兵已到六合——他们想从瓜洲和芜湖渡江,直取南京。
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芜湖:这里才是该打的地方。
郑鸿逵看着那个地名,忽然明白了。
芜湖是弘光帝的退路,历史上这位皇帝正是在那里被俘。
让清军去芜湖,既能避开镇江的水师主力,又能让南京的朝廷彻底垮台——来一手借刀杀人。
你筹谋得甚是清晰。
郑鸿逵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忽然觉得这雨像极了天启年间的那场大旱,只是把干裂的土地换成了人心。
郑森没否认,只是将地图折好。
传令下去。
郑鸿逵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决断,拆北岸炮台,留三座空营给清军。派五十艘快船,昼夜接送江北溃兵,优先接铁匠、船工和带家眷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李成栋,给他三百石糙米,让他带着骑兵去袭扰清军粮道——别硬拼,能烧几车粮草就烧几车。
郑森望着叔父转身的背影,甲胄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从这一刻起,他和郑家就彻底站到了弘光朝廷的对立面。
但郑森不后悔,就像陈鼎在南昌杀姜曰广时说的:账算不清,就掀了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