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校场的雨横着打,落在一万多士兵的脸、甲、枪上。
郑森勒住马,战马喷着白气刨蹄子,青石板上的积水被踏得飞溅。
他举着虎头枪,枪尖的红缨被雨水泡成深紫,像一团凝固的血。
“我问你们——敢战吗?”
三个字砸下来,校场里的风雨都像停了一瞬。
前排的士兵下意识攥紧手里的家伙,火铳的木托被冷汗浸得发滑,长矛的铁尖在雨里抖着寒光。
郑森的目光扫过人群,像在清点一群待宰的羔羊,又像在挑选最锋利的刀。
“你们不敢!”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
“我知道你们怕!怕那些拖着辫子的畜生手里的刀,怕他们马蹄下的血,怕扬州城破时,那些堆到城墙根的尸体!”
一个江南乡勇脸唰地白了,手里的火铳“哐当”砸在地上。
他是从扬州逃来的,亲眼看见镶黄旗的兵卒把他妹妹的绣花鞋穿在马脚上,鞋面上的并蒂莲被马蹄踩成烂泥。
“捡起来!”
郑森的吼声像炸雷。
“连枪都握不住,还敢说自己是男人?”
那乡勇慌忙去拾枪,手指抖得像筛糠。
郑森策马到他面前,枪尖几乎抵住他的喉咙。
“看着我!”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蚀骨的寒意。
“你娘给你缝号服时,在衣襟里绣了什么?”
乡勇猛地抬头,眼里迸出泪来:“是……是俺的小名,叫‘狗剩’……”
“那你就像条狗一样等死?”
郑森的枪尖往前送了半寸。
“等鞑子闯进你家,把你娘绣的号服扒下来,给他们的狗垫窝?”
“俺不敢……俺不是不敢……”
乡勇的声音哽咽着,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
“俺敢!俺敢杀鞑子!”
“好!”
郑森猛地收枪,枪缨扫过乡勇的脸颊。
“那你告诉我,敢不敢让那些畜生知道,江南的男人,不是只会摇纺车、算账本的软蛋?”
“敢!”
乡勇举着火铳嘶吼,身后的江南兵们突然挺直了腰。
他们的爹在郑氏商号铁坊锻打铳管,火星溅在铁皮上的脆响,此刻在他们心里敲鼓。
郑森调转马头,枪尖指向左侧的陕北兵。
“马进忠!”
他吼道。
“你当年跟着闯王闯潼关时,敢用肉身去填官军的炮口,现在怎么怂了?”
马进忠拔刀出鞘,刀光劈开雨幕。
“俺不怂!俺麾下的弟兄,上个月在瓜洲,用郑公子给的火箭,把鞑子的粮仓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疤。
“这是在襄阳挨的箭!俺当时就敢咬着箭杆砍死三个官军,现在凭什么不敢剁了那些辫子狗?”
“那你们敢不敢让鞑子知道,陕北的汉子,到了江南照样能劈了他们的脑袋?”
郑森的声音震得马耳朵直抖。
“敢!”
陕北兵们齐声呐喊,秦腔的嘶吼里带着黄土高原的悍勇。
他们靴底的泥还带着扬州城外的血,此刻却把郑氏商号发的糙米袋系得更紧。
那是给老娘和娃留的活命粮,绝不能让鞑子抢了去。
“还有你们!”
郑森的枪尖扫过江北溃兵的队列,那些曾在刘泽清、高杰麾下溃逃的士兵,此刻把头埋得更低。
“你们在淮安城外抢百姓粮食时,胆子比谁都大!现在面对鞑子,怎么像被阉了的狗?”
一个独臂的黄得功旧部猛地抬起头,独眼里喷着火。
他在芜湖亲眼见主将被马得功捅死,自己咬掉清军一个佐领的耳朵才逃出来。
现在怀里揣着郑氏商号给的伤药,药香里还混着女儿在义学写的字纸味。
“俺张勇不是孬种!”
他用残肢举起三眼铳,铳口的锈迹里嵌着去年的血。
“俺闺女昨天还问俺,啥时候能回家给她扎红头绳!俺要是不敢战,还有脸见她?”
“好!”
郑森的枪尖指向西方,那里的雨雾里仿佛飘着镶白旗的影子。
“刘良佐那条降狗带着鞑子过了江,他们要抢苏州的绸缎,要烧松江的棉田,要把你们的婆娘闺女拖进营里当玩物——就像他们在扬州做的那样!”
“俺们敢战!”
队列里的吼声越来越响,山东老兵想起济南城破时儿子的惨叫。
高杰旧部摸着号服上清军马蹄的踏痕,江南乡勇攥紧了火铳。
那枪管里,装着郑氏商号新铸的铅弹,也装着一家人的活路。
郑森突然翻身下马,将虎头枪狠狠戳进地里,枪杆弯成一张弓。
“你们说敢?”
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要你们看着这杆枪!它要是倒了,我将与你们共赴国难!”
他扯开铠甲,露出胸口那道炮弹擦过的伤疤,皮肉翻卷处还结着新痂。
“这是料罗湾的伤!那年我十七岁,荷兰人的炮弹擦着心口过去,我没退!今日面对鞑子,我更不会退!”
“谁敢退?”
郑森猛地转身,目光像刀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
“谁敢往后缩一步,我先劈了他!但你们要是敢跟着我杀过去,杀一个鞑子赏五两银,斩一个佐领赏百亩田,郑氏商号的绸缎、茶叶、盐引,有老子一份,就有你们一份!”
“敢战!”
甘辉第一个举刀,甲胄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愿随主公死战!”
“死战!死战!”
吼声像海啸般漫过校场,江北溃兵扔掉手里发霉的麦饼,江南乡勇扯开防潮的油纸,陕北兵的刀在雨里连成一片光。
他们的枪膛里,装的不只是铅弹,还有纺车的转动,商船的号子,以及孩子书桌上那页写着“守土”的字纸。
郑森翻身上马,虎头枪直指三江口。
雨突然小了,风里传来施琅水师的号角,福船的帆布在远处鼓起,上面的“郑”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出发!”
一万多双脚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里,映着无数张燃烧着怒火的脸。
他们跟着那杆扎在地里的虎头枪,跟着那个胸口带疤的年轻人,朝着北方走去——
那里有鞑子的刀,有降狗的旗,但更有他们必须用命护住的江南。
而那句“你们敢吗”,此刻正变成枪尖的寒光,变成火铳的引线,变成每个士兵喉咙里的怒吼,在风雨里炸响,震得长江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