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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晨雾裹着寒意未散,秦淮河面划过三艘快船。船帆低卷,郑氏商号的锚纹在雾中若隐若现。

舱内《讨虏檄》抄本用油纸裹实,桨手盯着长江方向。清军江面侦查船刚从燕子矶附近划过,桨声压得极低,仍将“保我汉家衣冠”的字句,硬送向江南各府码头。

都察院布告栏前,生员围着檄文挤得密不透风。穿蓝衫的少年抄到“守此桑梓纺车”时,腰间突然被硬物抵住——是南岸清军侦查哨兵的刀鞘,对方趁雾潜来打探,见人密便盘问。

“抄什么?”哨兵呵斥刚落,旁侧老秀才猛地扫落少年墨砚。墨汁溅满哨兵靴,老秀才喊:“瞎了眼!弄脏爷的鞋!”

趁哨兵骂骂咧咧擦鞋,少年赶紧将抄好的檄文塞进制袜筒,指节攥得发白。哨兵本就心虚,骂两句便缩入雾中,往长江北岸退去。

吏部台阶上,郑森看着陈永华盖官印。铜印落纸“咚”地一响,震得钱谦益指尖微颤。

委任状“礼部尚书”四字旁,杭绸织锦光泽刺目。这料子比江南织造府贡品挺括,也比他前明官袍更沉。

“钱大人,”郑森声音裹着风,“松江商号说,您天启年取中的举人领乡勇,昨夜刚缴了清军运粮快船——那船想绕下游偷渡,没躲过商号哨探。”

钱谦益喉结滚了滚,袖中清军劝降信硌得慌。信是昨夜北岸偷渡者塞进门缝的,封口还沾着江水。

他想起门生故吏的信:藏在砚台底的,字里行间是“北岸清军增兵,剃发令传得紧”;夹在《论语》注疏里的,画圈的“海寇”二字被墨迹晕黑。

阶下捧账册的小吏,一半是他门生。有个穿破袍的,官袍下摆还留着上月躲清军哨探时撕的口子,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裤。

“老夫……怕是难当此任。”钱谦益声音飘在风里,目光不敢碰郑森的眼。

郑森忽然笑了,从亲兵手中接来木盒。盒盖打开,铜算珠带着体温滚出,“郑氏商号审计处”的刻痕深而清晰。

“学生倒想起件事,”他捏着算珠轻叩案几,声响在台阶间荡开,“崇祯十七年,嘉定李秀才拒给马士英送贺礼,被革教谕职。那天您差人送二十两银子,托人转他,说是‘束修余资’,对吗?”

钱谦益猛地抬头,冷汗瞬间浸了后背。这事他做得极隐秘,连门生都不知情,郑森竟连银子成色都知道。

“还有常州王主簿,”郑森指尖划过算珠,薄茧蹭得铜面发亮,“用俸禄补驿站亏空,反被参‘擅动公帑’。您当年把他的案卷藏在藏书楼《通典》里,页边画圈记着‘此冤当雪’,学生没说错吧?”

吏部大堂“礼贤榜”匾额刚上金漆,阳光突然刺破雾。金字亮得刺眼,将“天官冢宰”的旧痕压得死死的。

钱谦益看着那枚铜算珠,突然觉出掌心里委任状的沉。他怕的从不是“难当此任”,是怕自己这前明旧臣,连为门生伸冤的勇气都没有。

“这些人里,”他声音沉下去,“不少曾为阮大铖写寿文。”乱世里,有人为活下去低头,有人为苟安,他没资格苛责,却也怕郑森容不下。

“学生看过苏州分号流水。”郑森掏出一叠纸,指尖点在某一行,“天启六年,李秀才卖祖传宋瓷——是汝窑洗子,您当年用五十两银子收的,现在还在您藏书楼紫檀匣里,对吗?”

他顿了顿,声音缓些:“那洗子,他卖了一百两,全买米给江阴灾民分了。”

钱谦益指节捏得发白。那洗子他一直当寻常古玩收着,从不知背后有这事。他忽然想起李秀才当年递考卷的模样,眉眼里满是“为生民立命”的劲,怎么就落得革职下场?

三日后,礼贤榜贴满南京街巷。郑氏商号的棉纸厚实,风吹不烂。

榜前突然闹起。穿绯袍的前明御史指着“嘉定教谕李模”的名字骂:“革职秀才,也配列榜?”

话音刚落,人群里挤出个老农。他举着块破布:“这是李相公当年给俺们分粮时,撕袍角包米的布!你这御史,当年囤粮抬价,忘了?”

御史脸涨得通红,刚要发作,郑森已站在他身后。郑森攥着本账册:“天启七年,您在松江任上,吞了三万石赈灾粮,商号账册记着呢。”

账册“啪”地拍在榜前石桌:“现在,您说谁不配?”

御史灰溜溜走了,百姓围着榜欢呼。有个小吏边看边抹泪,他是王镐同乡,知道王主簿当年为躲清军追捕,差点饿死在破庙。

吏部堂内,钱谦益坐在案后,看着门生围着郑森争得面红耳赤。

“漕运水脚费不能再按前明旧例算!”张应诏声音最响。他刚从青浦赶来,袍角还沾着江边泥,“每石粮多收两文,江南百姓就得多饿一天!”

郑森递来一本账册,钱谦益翻开。里面贴着张应诏画的石桥图,铅笔线条还新鲜,旁注“每块青石板三钱,比工部定价省两文”。

他忽然想起天启末年,这个门生因拒给魏忠贤建生祠,被拖到午门外打三十棍。抬回府时,血浸透囚衣,却还喊着“宁死不拜阉竖”。

“这样的人,该委以重任。”钱谦益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汁在“松江知府”四字上晕开时,他忽然从抽屉翻出个布包。

布包里是王镐当年革职的案卷,纸页都黄了,是他当年冒风险藏下来的。

“但有一条,”他合上册子,声音比刚才沉些,“若他们敢中饱私囊……”

“就按上个月规矩办。”郑森接过话头,指节敲了敲案上算珠,“苏州府李吏目,贪了商号给灾民的十石粮。查抄家产时,百姓围着看三天,连他藏床底的银子都搜出来了。现在那榜还贴在胥门,您去能看见上面的指印,都是百姓按的。”

暮色漫进吏部时,第一批门生已带行装出发。

李模站在粮船头,举着“乡勇粮饷,分文不取”的木牌。身后船工喊着号子,将截获的清军粮袋往下搬,袋上清军火漆已砸得稀烂。

王镐的纺车图纸被木匠铺在院里。刨子声混着“这样纺布更快”的议论,压过秦淮河船歌。

钱谦益站在河畔,看着商号快船往来。船上《商律》《税法》用红绳捆着,风吹得纸页哗哗响。江面上,郑氏哨船来回巡逻,警惕着北岸清军动向。

卖糖画的老汉给孩童捏“纺车糖”。糖丝刚拉,穿粗布衫的人混在人群里看——是今早从北岸逃来的清军兵卒,眼神没了戾气,只盯着糖画发愣。老汉眼尖,没声张,只把纺车糖往孩童手里塞:“吃吧,这是能保住咱们纺车的糖。”

“大人,”陈永华捧快报跑来,纸页沾着墨痕,“松江布价稳了!苏州粮铺前,百姓能用棉布抵税,排队到巷口!北岸清军侦查船今日没敢靠近燕子矶。”

钱谦益接过快报,商号锚纹印在纸角。末页新任官员名单旁,都注着“商号审计处监督”。

他忽然摸出袖里的清军劝降信。打火机石擦出火星,信纸卷着黑烟烧起来。灰烬落在墨砚里,他蘸着带火星的墨,在信纸上写:“保住一架织机,便保住一分生机。”

笔尖落纸的瞬间,窗外传来商号更夫的梆子声,三响,不早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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