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礼部呈来编撰纪年细则的差事文书。
郑森目光扫过,在“领头主事:李之铉”几字上骤然停住,手中朱笔悬在半空,墨汁无声晕开一小团。
他指尖轻轻按压纸面,心头翻涌的不是对寻常官员的审视,而是跨越史书的错愕。
前世读《中国算学史》时,他曾反复描摹这个名字:河南柘城的布衣数学家,家传算学一脉,所着《天弧象限表》精准测算天文历法,《历算全书》更首创勾股定理新证法,是明末少有的能将算学用于粮税、历法实务的奇才。
可史书记载里,这人一生隐居乡野,连地方官征召都婉拒,怎么会出现在南京礼部,还担起了编撰纪年细则的重任?
“速召李之铉来见。”郑森放下朱笔,声音里藏着难掩的期待。
收服前明旧臣尚在预期之中,可遇见李之铉,无异于在沙砾里寻得明珠。
前明重科举、轻技艺,多少工匠、算学家被斥为“旁门左道”,若能让李之铉施展才华,或许能让这个时代的算学、历法,少走数十年弯路。
不多时,李之铉躬身入殿。
他身着青色儒衫,布靴沾着些许泥点,显然是从城外观象台匆匆赶来;右手始终攥着一把象牙算筹,筹身被常年摩挲得光滑发亮,指节因久握算筹微微变形,透着一股不谙官场的执拗。
见到郑森,他屈膝行礼,动作略显拘谨,眼底却无半分官场的油滑,只有沉浸算学之人特有的清澈专注。那是一种对数字、规律的极致投入,早已刻进骨子里。
“臣李之铉,叩见陛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在观象台吹了半日寒风,却透着几分沉稳。
郑森起身离座,目光落在那把算筹上,语气带着刻意的温和:“你便是李之铉?朕听说,你家传算学,还曾编撰《天弧象限表》?”
李之铉猛地抬头,眼底瞬间亮起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筹边缘。
“陛下竟知晓此表……臣确曾编撰,只是从未敢示人。”他喉结微滚,声音里掺了些涩意。
“臣总以为,算学能测天文定农时、算粮税明收支,是实实在在的学问。”
“可幼时父亲便劝我‘算学养不了家,不如考秀才求安稳’,成年后与人论算学,更是常被斥为‘工匠之技,登不得大雅’。”
“前几日经李寄先生举荐来礼部,臣原以为只是抄录旧历,从不敢奢望陛下会提及此表。”
郑森走上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指尖触到粗布衣袖下单薄的胳膊,心里微微一沉。
想来这位奇才平日只能靠授课维生,日子定不宽裕。
他想起前明翰林院的记载,多少官员连基本的粮税换算都要依赖账房,却对算学嗤之以鼻,这般本末倒置,难怪民生凋敝。
“登不得大雅之堂?”郑森笑了笑,语气里满是笃定。
“朕倒觉得,能让历法更准、让农户不错过春耕、让商号记账不掺假的学问,比空诵‘之乎者也’有用百倍。”
“你编的‘公元配天干地支’纪年法,朕仔细看了——‘公元1647年,丁丑年’,既承古法,又便通商,农户记收成、商号算盈亏,一眼便能看清,这便是最大的用处。”
李之铉的眼睛骤然亮了,像蒙尘的算珠被擦亮。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因激动喉头发紧,只能重重点头,指节攥得发白。
这辈子最渴望的,便是有人能懂算学的价值,如今这话从陛下口中说出,比任何功名都让他安心。
“朕决意提拔你为礼部侍郎,仍管历法、算学之事。”
郑森的声音掷地有声,目光扫过李之铉震惊的脸,继续道:
“朕还会在经世学堂设‘天文算学科’,由你任总教习,把你的学问传下去。往后,再不会有人说算学是‘旁门左道’。”
“臣……臣愿为陛下效死!”李之铉“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抵在金砖上,声音哽咽。
他从未敢想,自己不仅能得官,还能开科授课。那些藏在箱底的手稿、反复推演的公式,终于有机会教给更多人,让算学真正惠及民生。
郑森扶起他时,见他眼底满是泪光,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心里愈发欣慰:提拔李之铉,不仅是惜才,更是要给天下人立个榜样。
新朝选官,不看出身、不看科举名次,只看真本事。前明因“出身论”埋没的人才,他要一个个找回来。
处置完李之铉的事,郑森即刻拟旨,搭建新朝内阁班子。第一道旨,便是任命陈明遇为内阁首辅,主管民生、粮税。
此时陈明遇正在金华查核粮囤,接过圣旨时,手里还攥着沾着谷壳的账册。
陈永华念完旨意,身边属官连忙道:“大人,首辅之位乃百官之首,您该即刻回宫筹备!粮囤的事交给下属便是。”
陈明遇却摇头,把账册仔细叠好塞进怀里:“不急,这两户漏记的杂粮得补上。前明就是官不管事,粮税册子乱成一团,百姓交了粮却领不到补贴,我不能重蹈覆辙。”
他蹲下身,亲自拨开粮囤角落的稻谷,确认没有掺沙,才对属官说:“明日一早回南京,今晚得把浙西的粮税细则理出来,别误了明年春耕的种子调配。”
在他心里,首辅的权位不重要,让百姓能安稳种粮、踏实收粮,才是最要紧的事。
第二道旨,任命张家玉为内阁次辅,主管科举、人才。
张家玉接到旨意时,正在整理科举初选名册,看到“次辅”二字,没有丝毫欣喜,反而皱起眉对下属说:
“把苏州张氏、绍兴沈氏的家世再核对一遍。这些士绅子弟愿意来考,是信了新朝,可不能让他们靠家世占了真才实学的名额。”
下属劝他“如今您是次辅,这些琐事不必亲力亲为”,他却指着名册上“张岱”的名字。
“当年张岱先生在绍兴修水利,惠及百余户农户,这样的人若因家世被轻视,才是新朝的损失。”
“我管科举,就得让有本事的人都有出路,不管他是士绅子弟,还是农户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