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察勒住马时,指节因攥紧缰绳泛出青白。
他打过的硬仗数不清,连清军的重甲骑兵都没让他慌过,可此刻看着云贵山地里蜿蜒的队伍,心却沉到了底。
副将捧着探报的手在抖:“将军,宣威山里不仅有永历残部,还有大西军的前锋营,至少五千人,列了防御阵。”
林察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手指摩挲着棱角。
这山地多石,骑兵根本冲不起来,只能靠步兵推进,可步兵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底,不少士兵的脚底板化脓流血,行军速度越来越慢。
他摸出粮袋,倒出仅剩的几把糙米,米粒里还混着草屑:“从梧州出发时二十万石粮,现在还剩多少?”
“不足两万石了,将军。”军需官的声音发虚。
“广西镇军还能按半份粮供应,陈邦傅的降兵……昨天已经开始吃野菜了。”
“昨夜那两个逃兵,就是因为抢了老乡的红薯被抓的,喊着‘饿死不如投清军’时,好多降兵都低着头,不敢看。”
林察闭了闭眼,他知道降兵的心思。
这些人原本是南明的散兵,投降大夏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饭都吃不饱,哗变是迟早的事。
他刚要下令“让陈邦傅约束部众,今日起降兵也按半份粮供应”,山坳里的牛角号突然炸响。
粗粝的调子像钝刀割肉,一下下刺在心上。
“拿望远镜来!”林察的声音发沉。
镜片里,青黑色号衣的大西军列着整齐的方阵,长枪斜指,枪尖上的弯刀反射着日光,晃得人眼晕。
腰间的铜鼓挂在腰侧,随着士兵的呼吸轻轻晃动,那是大西军的“传令鼓”,敲一下进,敲两下退,纪律严明得不像农民军。
为首的将领骑着一匹黑马,胸前的虎符是赤铜铸的,阳光下亮得刺眼。
他开口道:“大夏军的朋友听着,孙可望将军有令,永历皇帝已安全抵达昆明,滇东之地归大西军管辖,你们请回吧!”
金声桓这时才带着广西镇军赶上来。
他的盔甲上沾着泥点,显然也是一路急赶。
听到大西将领的话,他猛地按住刀柄,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
他怒声道:“孙可望算个什么东西?敢拦大夏军的路!他想保永历,就不怕跟陛下撕破脸?”
林察知道金声桓的心思。
金声桓是降将,当年在南明时因战败投了大夏,一直想靠军功洗白身份,擒住永历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可林察更清楚眼下的处境。
他拉了拉金声桓的胳膊,压低声音:“别冲动,粮草只够撑三天,大西军占着地利,真打起来,咱们不仅拿不下永历,还可能被他们困在山里。”
金声桓回头瞪着林察,眼神里满是不甘。
他反问道:“就这么撤了?咱们三万大军,难道还怕他五千人?”
“不是怕,是不值。”林察指着远处的山地。
“你看那山,全是悬崖峭壁,大西军只要守住垭口,咱们就是送死。”
“再说,陈邦傅的降兵已经不稳,真打起来,他们要是倒戈,咱们腹背受敌,怎么收场?”
正说着,大西将领又开口了。
他的语气依旧慢悠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他说道:“孙将军说,永历是大明正朔,就算昏庸,也不该死在荒山里喂野兽。”
“大夏要统一天下,靠的是民心,不是赶尽杀绝。”
“你们的粮草撑不了三天,草鞋也磨破了,再往前走,怕是要全军覆没,听句劝,回吧。”
金声桓猛地拔出刀,刀光闪过。
却被林察死死按住。
林察看着金声桓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撤兵。”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以后总有机会收拾孙可望。”
金声桓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双手抓着头发。
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年,就想擒住永历,证明我不是叛徒……”
林察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他懂金声桓的委屈。
可在生死和军功面前,只能选前者。
昆明五华宫里,朱由榔坐在龙椅上,手指反复摩挲着扶手的“龙凤呈祥”刻痕。
那刻痕是万历年间雕的,摸了几十年,早就光滑了,可此刻却像针扎一样硌手。
三天前,孙可望派白文选接他来昆明,仪仗倒是隆重,八抬大轿,前后护卫,可进了宫门他才发现,自己连自由都没了。
想见户部尚书吴贞毓问粮价,太监回“孙将军让吴大人去滇西查税,没空”。
想给在广西的太后写封信,太监说“笔墨需孙将军批了才能给”。
甚至连吃饭,都得按孙可望定的规矩来,每天两顿,顿顿三菜一汤,却连盐都放得很少。
孙可望说“陛下龙体金贵,少吃盐养身”,可朱由榔知道,这是怕他用盐腌肉,偷偷藏起来当干粮逃路。
“陛下,孙将军求见。”太监的声音像根弦,绷得朱由榔浑身发紧。
他连忙正了正龙袍,又摸了摸头发,确认没有乱,才小声说:“宣……宣他进来。”
孙可望走进来的时候,一身戎装还没换,甲胄上的泥土还没擦干净,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
他见了朱由榔,既没下跪,也没行君臣礼,只是拱了拱手,递过一本厚厚的册子。
“陛下,这是滇东的粮税册子,今年滇东收成好,能征十万石粮,够大军用半年了。您过目一下,要是没意见,就盖个印。”
朱由榔接过册子,手指捏着纸页,却没翻开。
他从小就不爱看这些数字,登基后更是被战乱逼得连账本都不会算。
他想问“什么时候能送我回广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上次他提了句“想回桂林看看太后”,孙可望当场就沉了脸,说“桂林现在被大夏军盯着,陛下回去就是送命”,那眼神里的冷意,他到现在都忘不了。
“孙将军……”朱由榔犹豫了半天,才小声问,“听说你要在滇黔开科取士?”
“是。”孙可望点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滇黔缺文臣,那些的士绅要么不肯出来做官,要么只会写文章不会办事。
陛下下道圣旨,召天下士子来滇,只要肯来,考中了就给官做,不管是秀才还是举人,都有机会。
朱由榔苦笑。
他这个皇帝,连自己的命运都握在别人手里,哪还有“召天下士子”的号召力?
可他不敢说“不”,只能点头:“全凭孙将军安排,朕……朕没意见。”
孙可望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里的审视像刀子一样,看得朱由榔浑身发毛。
他转身要走,到殿门口又停下,回头说:“陛下,那些老臣要是再敢在您面前说我‘跋扈’,您就劝劝他们。要是没有我,他们早就被大夏军抓去砍头了,哪还有命在您面前说三道四?”
这话像块冰,砸在朱由榔心上。
他坐在龙椅上,半天没动。
直到太监提醒“陛下,该用晚膳了”,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