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应元往帐篷区走时,一阵压抑的哭声飘过来,混着小孩的啜泣声,在晨雾里听得格外清楚。
阎应元脚步顿住,示意副将别出声。
不远处的柳树下,一个汉子正给老妇人磕头,额头磕得通红,地上的泥都沾到了额角。
旁边的小孩攥着半块发霉的饼,饼上长着绿色的霉斑,却舍不得咬一口。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阎应元腰间的粮袋——那是军粮,用粗布缝的袋子,上面印着“大夏军”三个字。
没等阎应元走过去,小孩突然跑过来,小短腿跑得踉跄,一把拉住他的铠甲下摆。
“将军,能打清军吗?我爹就是被他们杀的,他们还把我爹的头挂在城门上……”
“我想让爹回家,想给爹烧张纸。”
小孩的声音发颤,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阎应元的铠甲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阎应元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会去的。”
他摸了摸小孩冻得发僵的脸,小孩脸颊上还有没好的冻疮,红得发亮。
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干粮袋——里面是三块麦饼、一把炒米,这是他一天的口粮,早上还没动过。
“拿着,先吃点东西。”
“等咱们打过去,就把你爹的头取下来,好好埋了,给你爹烧好多好多纸。”
把粮袋塞给小孩后,他又摸了摸小孩的头:“到时候,你就能在自家地里种麦子,再也不用怕清军了。”
老妇人见状,连忙拉着汉子跪下,膝盖刚碰到地面就想磕头,被阎应元扶住了。
“老人家,别跪,折寿。”
老妇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与期盼。
“将军,求您快些去!清军太狠了,逼女人裹脚,用石头砸她们的脚,直到骨头断了才住手。”
“我邻居家的姑娘,才十二岁,就被他们砸断了腿,现在还躺着不能动。”
“他们还把不肯剃发的人绑在树上,让狼活活啃。”
“我家老头子就是因为不肯剃发,被绑在村口的槐树上,我亲眼看着狼把他的肉撕下来……”
汉子在一旁补充,声音发颤,拳头攥得咯咯响。
“我们从山西逃来时,路过吕梁山,看见清军把义军困在山里,断了他们的粮草。”
“我远房表哥王友仁是义军首领,他托人给我带了封信,还带了块他自己染血的布条。”
“信里说,义军现在只能煮树皮吃,有的士兵都开始吃自己的腰带了。”
“再等十天,要么饿死,要么被清军抓去剥皮。”
“清军说,抓住义军要活剥了示众,让北方的百姓不敢再反。”
阎应元沉默着起身,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那些义军——陕北闹了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连草都长不出来。
清军还要按人头收粮税,交不上就把人抓去当奴隶,百姓们是被逼得拿起锄头、菜刀反抗的。
要是大夏再不出手,这几千人就真的没了,北方百姓最后一点反抗的希望,也会被清军掐灭。
回到衙署,阎应元铺开纸,研墨时手却有些抖。
不是怕,是急得发慌。
他把砚台里的墨研得格外细,笔尖蘸了墨,却没立刻写,盯着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落下笔。
他在奏报里写得格外细致:吕梁山义军只剩十日粮草,清军已架起红衣大炮,日夜对着山口轰击,义军的防御工事眼看就要撑不住。
北方百姓更是无粮可吃,部分地区已出现人相食的惨状,母亲抱着饿死的孩子哭至晕厥,还有百姓为换一口吃食,只能将女儿卖给过往商人。
“臣请陛下速拨粮二十万石、燧发枪一万支。”
他接着写道。
“臣愿率部先取徐州,徐州是清军运粮道的枢纽,拿下徐州,既能断清军的补给,又能接应吕梁义军,后续再逐步推进山东、山西。”
“臣麾下士兵已整训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只求陛下快些批复。”
“晚一天,就多一批百姓死在清军手里。”
写完,他又在奏报后附了一块布条——那是汉子塞给他的,上面是王友仁用血写的“求援”二字。
血已发黑,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却透着一股绝望的挣扎。
“将军!”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没敲门就闯了进来。
是王永强、郝摇旗、袁宗第。
三人都是陕北义军出身,现在在江淮军中当副将,身上的铠甲还没卸,上面沾着早上练兵的汗渍。
郝摇旗一进门就扯开袖口,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疤痕从手腕直抵肘部,在手臂上留下狰狞的印记:“您看这伤,是当年在陕北跟清军拼刀时留下的。”
“我爹为了护我,被清军砍了七刀,刀刀都在要害。”
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现在听说北方百姓还在受这份苦,我这心里实在坐不住!”
王永强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睛通红,还能看到没擦干的眼泪。
“我家在米脂,去年大旱时,清军把百姓的存粮都抢光了,连种子都没剩下。”
“我娘为了省粮,最后活活饿死,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把草。”
“现在吕梁山的义军,都是我认识的同乡,有的还是我小时候一起放牛的伙伴。”
“要是救不出来,我这辈子都不安心。”
袁宗第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急切却藏着顾虑,双手在身后来回搓着。
“将军,不是我信不过陛下,只是咱们这三十万大军一动,粮草消耗就是个天文数字。”
“我听说西南那边,张煌言总督正防着孙可望的大西军。”
“孙可望在昆明囤了不少兵,还买了西洋的火器,张总督得留粮留兵防着他。”
他一一细数。
“西北还有吴三桂的大周军,吴三桂最近在西安招兵买马,总不能让他趁机南下打咱们的后路。”
“东南沿海还有西洋海盗袭扰,商队运粮都得绕路,有的船还被海盗抢了,粮根本运不及时。”
“陛下要顾着这么多线,粮草、火器调配肯定难。”
“可咱们也急啊,吕梁山的义军就剩十天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