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安顺府,皮熊的府邸内,烛火噼啪作响,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
七旬的老将坐在案前,指节枯瘦如柴,捏着一封边角卷起的密信。
孙可望逼宫杀臣,李定国提兵反戈,吴三桂五万大军已过楚雄,距昆明不足百里。
“大人,要不要点齐兵马,驰援昆明?”
副将周武的声音带着急惶,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发抖。
这副将是皮熊一手带大的,从桂林护驾一路跟到贵州,从未见老将军如此沉默。
皮熊缓缓松开手指,密信飘落案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
他抬起手,露出小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
崇祯十一年,跟着卢象升在巨鹿抗清时留下的,当时卢象升战死,他拖着半条命突围,怀里还揣着将军的血衣。
“驰援?”他笑了,笑声里全是涩味。
“支援谁?孙可望死在李定国剑下,李定国带着永历逃了,吴三桂在后面追,咱们这五千人去了,是帮着李定国挡吴三桂,还是帮着吴三桂剿李定国?”
周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也跟着皮熊见了太多。
桂林城里,吴党为了排挤楚党,连军粮都敢扣;昆明城外,孙可望的兵和李定国的兵去年还并肩抗清,今年就刀兵相向。
“我从崇祯九年扛枪,打了快四十年仗。”
皮熊扶着桌沿站起身,腰杆弯得厉害,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旧伤。
“跟着卢将军守巨鹿,跟着永历帝逃桂林,原以为守住大明就能让百姓安稳。”
“可大明一次又一次让人失望,桂林的百姓为了躲党争逃进山里,昆明的百姓刚躲过孙可望的刀,又要遭吴三桂的兵祸。”
他走到窗前,月光洒在他花白的胡须上。
“大明气数尽了,我也老了,拉不动弓,挥不动刀了。”
“大人,您要……归隐?”
周武惊得后退半步,膝盖“咚”地撞在案角,疼得他直咧嘴,却顾不上揉。
“那弟兄们怎么办?末将……末将愿跟着您,哪怕去山里开荒,讨饭吃,也跟着您!”
皮熊转过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过周武的甲胄,那是几十年征战磨出来的印记。
“傻孩子,你爹当年把你交给我时,让我护你周全。”
“现在我让你回家,照顾你娘,照顾你刚出世的儿子。”
他语气顿了顿,声音软了些,“传我令,打开粮库,每个弟兄分三石粮,两匹布。”
“告诉他们,解甲归田,别再打仗了,好好种地,好好活着。”
周武望着老将军浑浊却坚定的眼睛,“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砖地上:“末将……遵令!”
三日后,安顺府校场上,五千兵马列成整齐的方阵,却没了往日的肃杀。
皮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官袍,亲自给前排的老兵递粮袋。
那老兵叫赵老栓,跟着他从桂林逃出来,胳膊断了一只,接过粮袋时哭得像个孩子:“将军,咱们走了,您怎么办?”
“我去山里种地。”皮熊笑了笑,替他拢了拢粮袋。
“回去好好过日子,别让你媳妇孩子再跟着挨饿。”
夕阳西下时,校场空了。
皮熊带着三名头发斑白的老仆,背着简单的行囊,走进了安顺郊外的深山。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贵州,那些跟着皮熊守过遵义、抗过清军的旧部,看着自家将军的背影,纷纷解下盔甲。
铜仁的参将李茂直接把官印挂在府衙门口,带着部下回了老家。
都匀的守兵们把兵器埋进土里,扛起了锄头。南明在贵州的最后一点根基,就这么散了。
与此同时,夔州白杆兵大营,秦明翼正捧着一封诏书,指尖反复摩挲着绫锦质地的信笺,眼眶烫得厉害。
诏书是大夏驿卒快马送来的,用的是上等的白绫,上面“忠贞侯”三个大字是郑森亲笔写的,笔锋刚劲,末尾盖着大夏的鎏金玉玺,印文清晰。
“将军,昆明的急报!皮熊老将军归隐了,五千兵马全散了!”
亲兵李石头闯进来,他是秦良玉当年的亲兵之子,手里的密信还带着赶路的热气。
“南明……南明怕是真的要完了!”
秦明翼放下诏书,指尖仍停在“秦良玉追封忠贞侯”那行字上。
他想起去年南明朝廷给姑母追封时,只派了个小吏送来一张薄薄的纸,写着“忠贞伯”三个字,连个像样的印信都没有。
姑母当年守夔州,带着一万白杆兵挡住张献忠十万大军,城破前还在给百姓分粮。
后来抗清军,白杆兵战死三千,南明却连抚恤金都拖了半年——这般寒心,何止一次。
“将军,弟兄们都在帐外等着呢!”李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
“张大哥他们说,跟着南明除了挨饿、内斗,啥也没有,不如……不如投了大夏算了!”
秦明翼走到帐外,校场上三千白杆兵列得整整齐齐,人人手里握着当年秦良玉传下来的长枪,却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前排的张铁柱是秦良玉的旧部,见他出来,瓮声瓮气地喊:
“将军,俺娘昨天托人带信,说夔州城外的百姓都在说,大夏的兵不抢粮,还给流民分地。俺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让百姓安稳吗?跟着南明,啥时候是个头啊!”
秦明翼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这些人都是巴蜀子弟,有的是他姑母带出来的老兵,有的是老兵的儿子。
他想起姑母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的话:“白杆兵的根在巴蜀,不在朱家。只要能让百姓有地种、有饭吃,跟着谁都行。别让这杆枪沾了百姓的血,也别让它白扛了。”
“都静一静!”秦明翼深吸一口气,声音掷地有声。
“传我令!全军归顺大夏!”
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欢呼。
李石头愣了愣,连忙道:“将军,那……那南京那边?”
“备笔墨,我亲自写表!”秦明翼转身回帐。
“献夔州,听朝廷调遣!”
“另外,派十个人,分头去通知当年姑母镇守过的州县——就说我秦明翼归降大夏了,为的是让巴蜀百姓安稳过日子!”
消息像长了翅膀,三日内传遍巴蜀。
万县县令王怀安当年受过秦良玉的恩惠,直接带着官印和粮库账簿赶到夔州。
云阳的百姓牵着羊、捧着酒,堵在营门口,说“秦将军的侄子做的是好事”。
连当年被秦良玉平定的土司后裔,都派人送来降书。
十日之内,重庆以东、夔州以西的十三个州府,全都竖起了大夏的“郑”字旗。
秦明翼坐在帐内,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降书,又拿起写给郑森的密信。
他一笔一划补全最后一句:“巴蜀百姓盼安稳久矣,臣已严令各部不得扰民,望陛下速派官来,定能安抚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