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北境消息的这几天，李承稷并非只是枯坐。
他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女人的声音，搅得他寝食难安。
一个声音尖利地嘶吼着“火烧粮仓”四个大字，声声泣血，让他心惊肉跳。
另一个声音则含糊不清地嘟囔——“再派个懂农事，知道怎么除虫的老把式带着……”
老把式……除虫……
这两个词，跟鬼魅似的，日夜在他耳边盘旋。
他几乎可以肯定，“老把式”，指的就是一个行伍经验丰富，懂得边关凶险的老将。
而“除虫”……这“虫”，除了他一手提拔起来，如今可能已经烂到根子里的赵猛，还能是谁？
那个疯女人，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凭什么知道！
砰！
李承稷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滚落在地，沾了一尘灰。
“王德全。”他声音里压着一团火。
候在门外的王德全立刻推门进来，躬身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殿下。”
“去兵部，把所有在北境任过职，或仍在任的二品以上将领卷宗，都给本宫秘密调来。”李承稷盯着他，一字一顿，“一份，都不许少。”
王德全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太子爷要的只是一碟晚膳的点心，而不是能捅破天的机密档案：“奴婢遵命。”
“记住，”李承稷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叩，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子，“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提你的头来见我。”
王德全的身子躬得更低了，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殿下放心，奴婢的脑袋，还想多留几年，伺候您登基呢。”
这老奴才。
李承稷眼皮跳了跳，没再多言。
半个时辰后，半人高的卷宗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书房。
李承稷将自己关在里面，整整两天，除了必要的议事，几乎足不出户。
书房的烛火，彻夜通明。
他一份一份地翻，看得双眼布满血丝。朱砂笔在他手中，像一把剔骨的刀，毫不留情地划掉一个又一个名字。
“张启山，皇后娘家那个草包，塞去北境是让他混资历，不是让他去送死。下一个！”
“周文远，李承渊的门生。呵，让他去查赵猛？怕不是查到最后，本宫就成了那个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滚！”
“钱峰，有几分悍勇，可惜手脚不干净，五年前就有贪墨军饷的记录。送走一个蛀虫，再请来一个白蚁啃食国库？本宫是昏了头，不是蠢！”
挑来拣去，烛火燃尽了三根，一个布满灰尘的名字，终于从故纸堆里跳了出来。
——镇远将军，林肃。
李承稷的目光，死死钉在这份陈旧的卷宗上。
林肃，年近六十，行伍出身，从一个无名小卒，硬是靠着一身伤疤和赫赫战功爬到了将军的位置。他一生超过四十载，都在北境那片风霜之地度过。
卷宗上记录着他最惨烈的一战。二十年前，北狄十万大军围城，他率五千残兵死守孤城，城中粮尽，便煮马鞍、食草根，硬生生拖了三个月，拖到援军到来。那一战，他失去了自己的长子，也落下了一身难以根治的病根。
此人脾性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曾当着先帝的面，痛斥兵部尚书克扣军饷，言辞激烈，差点被拖出去砍了，最后被连降三级。也曾因看不惯赵猛的治军作风，在军事会议上拍着桌子骂他“华而不实，花架子一个，早晚要吃大亏”。
也正因如此，他得罪了太多人，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被明升暗降，打发到了北境最偏远的一个卫所，一待就是十年。
一个战功赫赫，经验丰富，清廉耿直，却又被打压排挤的老将。
李承稷的手指，在“林肃”两个字上轻轻敲击，笃，笃，笃。
这不就是范柔柔口中那个……“懂农事，知道怎么除虫的老把式”？
简直是……天造地设。
一股荒谬到极点的感觉，让李承稷后背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大雍朝的太子，未来的皇帝，竟然在用一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来为国家挑选镇守边关的柱石。
这要是传出去，他李承稷三个字，就是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发现，范柔柔那些疯话里，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精准无比的逻辑。
“根扎得稳”……林肃出身行伍，一步一个血脚印，根基扎实无比，不像赵猛是自己一手火箭提拔，根基虚浮。
“懂农事”……林肃在北境数十年，对那里的地形、气候、民情、敌情，比他这个太子在舆图上看到的，要深刻百倍。
“知道怎么除虫”……他跟赵猛有旧怨，由他去接手赵猛的防区，去查赵猛留下的烂摊子，绝对不会手软，更不会包庇。
李承稷越想，眼睛越亮。
用他，不仅能稳住北境局势，更能向朝野上下，尤其是向虎视眈眈的太后和李承渊，表明一个态度：他李承稷用人，唯才是举，不问派系！
如此一来，就算日后赵猛真的被查出通敌叛国，他也能将自己用人不察的罪责，降到最低。
好一招一石二鸟，金蝉脱壳！
李承稷的嘴角，终于牵起一丝弧度，但这笑意里，却带着刺骨的凉意和自嘲。
他竟然需要靠一个疯女人的“指点”，才能想通这其中的关节。
他这个太子，当得还真是……可笑至极！
他将林肃的卷宗，单独抽了出来，郑重地放在了最上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就等北境那封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信了。
如果黑水城的粮仓真的出了事，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让林肃这柄尘封多年的老剑，再度出鞘！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凤仪殿的方向，眼神幽深。
范柔柔，你最好保佑你的疯话，一次比一次准。
否则，等北境事了，本宫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这个搅弄风云的疯子！
他心中发着狠，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期待”，早已偏离了最初的厌恶，变得扭曲而复杂。
他一边恨不得立刻掐死那个女人，一边又……该死的怕她就此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