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鸦立如塑。
死物逢生,会是何等光景?
一则道则之力化作无形的细流,朝着湖心深处那枚指甲缓缓渡去。
本就沸腾的湖水,莫名翻涌得更加剧烈。
湖底,那枚墨色指甲仿佛被触动了某个开关,散发出的灼热气息不减反增,竟隐隐透出一股贪婪的意味。
它在主动汲取这股生机!
陈生心中一凛,旋即大喜。
这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陈生以鸦身承载生死道则,每日里除了吞食几条被烫熟的湖鱼,便是不眠不休地催动生机。
而那枚指甲,则如一个无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时光无声流淌。
湖畔的古松,经历了春芽、夏荫、秋黄、冬寂。
鸦身陈生的羽毛,褪了又长,长了又褪。
转眼便是一年光景。
这一日,陈生正闭目催动道则,湖心深处那股源源不断的吸力,却骤然消失了。
他睁开鸟眼。
湖水依旧沸腾,但那股来自指甲的灼热与凶性,却已然收敛了七八分,变得温顺内敛。
成了?
陈生心头一动,一个猛子扎入湖中,顶着滚烫的湖水,径直潜向湖底。
湖底的淤泥中,那枚指甲静静地躺着。
只是,它已不再是先前那副残缺的钩镰之状。
它长齐了。
从边缘开始,衍生出圆润的弧度,补全为一枚完整无瑕,通体墨润,宛如上等玄晶雕琢而成的指甲盖。
其上诡光内敛,死寂荒芜的气息被牢牢锁在其中,再无半分外泄。
“呷呷!”
催生了一年长成了个指甲盖。
凶性内敛,不再是那块烫手的山芋,这便是有进步了。
若将这鸦身,这缕意志,尽数化作这湖中之水,然后再用生死道重生呢?
以这浩渺湖泽为身,以这滔滔沸水为炉,将这枚指甲包裹其中,日夜烹煮,以水磨工夫,将其一点一滴地磨死炼化。
陈生感到一阵战栗。
他飞至湖心正上空。
这只漆黑的乌鸦,于刹那间化作一捧飞灰,随风飘散,也融入了这滚烫的湖水之中。
整个大湖,仿佛活了过来。
湖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沉在湖底的那枚旱魃指甲,卷至中心。
一场不知将持续多少岁月的炼化重生,就此开始。
光阴荏苒,又是四年。
红枫谷中,少年盘膝而坐。
李稳如今身形拔长,已非昔日稚童。
十五岁光景,脸庞愈发清冽,颧颊依旧削瘦,更添几分俊逸。
唯那两道与生俱来的白眉,依旧如霜雪般醒目。
李稳睁开眼,结束了一天的吐纳。
筑基中期。
五年来,他修为进境稳固,只是这乙木灵根的玄妙,除了能让他感知些许生机,便再无其他异处。
反倒是那本《血肉巢衣》,他已然烂熟于心。
爷留下的天劫雷池蚤,电光如今也是大盛。
至于那两只煞髓蛙,如今已长到磨盘大小,整日里吞吐煞气,凶威渐显。
洞府石门被叩响。
“乙木师弟,松长老有请。”
还是苏筠师姐的声音,只是比五年前沉稳了许多。
李稳起身,整理了一下道袍,推门而出。
丹房内,松丹宁长老的发间,又多了几缕银丝。
他见到李稳,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乙木,你如今已是筑基中期,道心稳固,为师心中甚慰。”
李稳躬身行礼。
“皆赖师尊教诲。”
松丹宁摆了摆手,神色转为凝重。
“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一桩要事。”
“为师要去,这一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李稳错愕,心头莫名一跳。
“是何要事,竟如此凶险?”
松丹宁望向丹房外那片熟悉的药圃,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
“你可知,在咱们青州与大中州交界处,有一片浩渺无垠的大泽,名为‘迷龙湖’?”
李稳点头。
“弟子曾在谷中典籍上见过,据说那湖深不见底,水汽终年不散,常有修士迷失其中。”
松丹宁颔首,语气却愈发沉郁。
“五年前,那迷龙湖生了异变。”
“整片大泽水域,竟无端沸腾起来,日夜不休。”
“湖水灼烫,蒸汽凝雾,覆方圆百里之地。有好事修士往里探,稍近一点,便为蒸汽融烫成人棍。”
“几个宗门和举办仙游的大修士皆以寻常天地异象视之,未甚留心。然此五载以降,异象非但未消,反而……”
松丹宁思索片刻,若自身身死,乙木便无了生父又失师尊,当年他斩断凡父联系,终究不知是对是错。
自身身死,乙木日后岂会不堕邪途?
松丹宁收回了飘远的思绪,缓缓摇头。
“此番,青州有头有脸的金丹修士,多半都会前往一探究竟。”
“为师身为红枫谷长老,责无旁贷。”
李稳依旧低着头。
“师尊精于丹道,此等探查凶险之事,何不遣谷中其他长老……”
“乙木。”
松丹宁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为师虽不善杀伐,但活得年岁久了,见识总比旁人多些。”
“那沸湖死气,闻所未闻,若其中牵扯到什么上古奇毒或是歹毒之法,为师或许还能派上些用场。”
他走到李稳身前,伸出布满药茧的苍老手掌,只是轻轻拍了拍李稳的肩膀。
“抬起头来。”
李稳依言抬头。
松丹宁看着他那双过分沉静的眸子,轻声开口。
“有时间,去看看你的父亲吧!”
“为师此生,能结识你这般异禀的弟子,已是幸事,实不敢再以师徒名分自居。”
他脸上露出由衷的感慨与释然。
“你非池中物,孩子。”
“你未来的仙途,浩瀚广阔,远非我这小小金丹修士所能想象。”
“此番迷龙湖之行,于我而言,或许便是道途的终点。但于你,一切才刚刚开始。”
“往后,你定会遇上真正的大能修士,收你为徒,传你无上大道。届时,莫要忘了红枫谷,便算为师没有看错人。”
丹房内,药香袅袅,一时静得只能听见丹炉下灵火毕剥的轻响。
李稳垂下了眼帘。
原来这世上,除了爷,还有人能看穿他那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松丹宁挥了挥手,转身重新走回丹炉旁,背对着他。
“回去好生修行,莫要为外物所扰。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若有修行上的疑难,可去请教你另外两位师叔。”
李稳默然半晌,终是朝着那苍老的背影,深深一揖。
“弟子,恭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