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
刺耳的电流声通过扩音喇叭，像一把尖锐的锥子，扎进死寂的空气里。
数千道目光，混杂着愤怒、怀疑和麻木，如利箭般攒射在广场中Y那个单薄的身影上。夜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吹动着他不算名贵的衣角，让他看起来像风暴中一株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市委大楼里，无论是透过窗户还是站在门口，所有人都为陆远捏了一把冷汗。公安局长周卫国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对讲机上，只要人群有任何异动，他会毫不犹豫地命令防暴警察冲进去，哪怕是把陆远硬拖回来。
九楼，市委书记赵立冬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手心，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陆远开口了。
他的声音通过那个半旧的喇叭传出来，没有想象中的声嘶力竭，也没有官样文章的慷慨激昂，而是异常的清晰和平稳，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叫陆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然地扫过最前排那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
没有职位，没有头衔，就这么一句简单、直接的开场白。像是一颗石子，在人群这片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水面，激起了一丝涟漪。
最前排的黄爱国，红星机械厂的工会主席，那个用铁皮喇叭煽动起这一切的男人，本能地想喊一句口号，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对方的坦诚，让他准备好的所有质问，都显得有些多余。
陆远向前走了两步，距离人群更近了。近到他可以看清他们工装上的油渍，看清他们眼里的红血丝，看清他们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干裂的双手。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柔和，充满了【悲悯之瞳】的力量。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火。”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却多了一丝沙哑的质感，“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工厂，给了这座城市。到头来，听说厂子要没了，饭碗要被砸了，谁心里能不慌？谁心里能不气？”
他没有讲大道理，没有提什么改革的必要性，只是在说他们的心里话。
“换做是我，”陆远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也气。我也会站在这里，想问个究竟，凭什么！”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人群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对抗，呵斥、敷衍、镇压……却唯独没想过，这个他们口中的“罪魁祸首”，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说出这句“凭什么”。
人群中开始出现窃窃私语，原先那股同仇敌忾的戾气，在不知不觉中消解了几分。
“说得比唱的好听！”人群后方，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当官的，嘴上抹了蜜，心里都是刀子！等把我们骗回去，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这声质疑，立刻又点燃了一些人的情绪。
“对！别信他的！”
“他就是想把我们骗走！”
骚动再次开始，像野火燎原。
大楼里的周卫国脸色一变，手已经拿起了对讲机。
陆远却笑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循着声音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位师傅问得好，说得也好。”他直起身，声音通过喇叭再次响起，压住了所有的嘈杂，“大家信不过干部，觉得我们说话都是放空炮，我理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有时候我去市里开会，听上面领导念稿子，我自己都想打瞌睡。”
这个突如其来的自嘲，让现场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连那个刚刚高声质疑的工人，都愣住了。
人群中，甚至有几个人没忍住，嘴角咧了一下，随即又赶紧绷紧了脸。
气氛，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陆主任”，而更像一个和他们一样，会抱怨、会觉得无聊的普通人。
“所以，今天，我不念稿子，也不讲那些你们不爱听的大道理。”陆远放下了那个鞠躬时差点掉落的喇叭，任由它挂在手腕上，直接用自己的声音喊道，“我就问大家一个问题，我们南江这些老工厂，现在是什么样子，大家心里没数吗？”
他的声音，因为没有了扩音器，反而显得更加真实、更加恳切。
“红星厂的老师傅，你们的机床，是不是比你们儿子的年纪都大？朝阳纺织厂的大姐，你们的生产线，是不是停一天比开一天的时间都长？工资，是不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发的少？你们敢摸着良心说，你们不担心下个月的工资还能不能按时发？不担心这家工厂，还能撑多久？”
一连串的发问，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每个工人的心坎上。
那些最激动的工人，低下了头。
因为陆远说的，是他们每天都在面对，却又不敢深思的现实。
“我知道，守着这个‘铁饭碗’，哪怕里面只有几粒米，心里也踏实。因为这是我们干了一辈子的地方，这是家！”陆远的声音里，带上了【真理之声】的共情力量，他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同志们！工友们！当一座房子已经千疮百孔，墙也歪了，房顶也漏了，我们是眼睁睁看着它塌下来，把我们所有人都埋在里面，还是咬咬牙，大家一起动手，把它推倒，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一座更结实、更敞亮、更能遮风挡雨的新房子？！”
这个比喻，简单、粗暴，却直击人心。
所有人都听懂了。
“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陆远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眼前这数千人，“我陆远，不是来砸你们饭碗的！我是来和大家一起，把我们这个已经漏风漏雨的破饭碗，换成一个更大、更结实、以后能顿顿吃上肉的金饭碗！”
他的目光灼灼，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在夜色中明亮得惊人。
“我知道你们听说，我要把厂子卖给外地来的资本家，要把你们都赶走！我告诉你们，这是谣言！是有人怕我们把新房子盖起来，故意在背后捅刀子，想要看我们南江的笑话！”
“我今天就可以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们的方案说清楚！”
“第一，破产重组，不是把工厂卖了分钱，而是‘腾笼换鸟’！把那些生了锈的老机器搬出去，把全国最先进的生产线请进来！把那些污染环境的旧车间推平，盖起全新的、智能化的厂房！”
“第二，你们，在座的每一位，都不是企业的包袱，你们是南江市最宝贵的财富！你们的技术，你们的经验，是任何年轻人都比不了的！新工厂，需要你们这些老师傅当主心骨，去带徒弟，去传帮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新工厂开工，所有愿意留下来的老员工，一个都不会少！不但不会少，我们还要给大家进行免费的技能培训，让大家去学最新的技术，开最新的设备！工资待遇，只升不降！各种福利保险，只会比现在更好、更全！”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响亮，一句比一句坚定。
那已经不是一场演讲，而是一场宣言。
他描绘的那个未来，太美好了，美好到让这些在绝望中挣扎了太久的人，一时间不敢相信。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之前那股滔天的怒火，已经被这幅宏伟的蓝图，浇得只剩下一点点怀疑的青烟。
人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激动，有向往，但更多的是犹豫和不确定。他们被伤得太深了，被骗过太多次了。
楼上，赵立冬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看着楼下那个以一人之力，扭转了整个局势的年轻人，眼中异彩连连。
陈平秘书长张大了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喃喃自语：“这……这是在演讲？这简直是在施法……”
周卫国也放下了对讲机，他看着身边的防暴警察们，发现这些铁打的汉子，一个个也都听得入了神。
陆远知道，火候到了，但还差最后一把力。
他看着人群中那一双双既渴望又恐惧的眼睛，他知道他们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们彻底放下心防，选择相信他的理由。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扩音喇叭，将自己所有的信念与真诚，都灌注进了接下来的话语中。
“我知道，大家还是会担心，会害怕。怕我今天说的是空话，怕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他的声音通过喇叭，再次变得沉稳而悠远，像钟声，回荡在市委大院的上空，也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底。
“空口无凭，承诺需要分量。”
“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着你们，面对着这座城市的父老乡亲……”
现场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
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替所有人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你拿什么给我们保证？”